第十六章
「玉兒不喜歡外公,他總說娘是爹害死的,我不喜歡聽他說爹的不是,爹,玉兒留着,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回京,好不好?」
聽到小女娃出言指責長輩,男人的俊顏難得蘊了薄怒,「不許胡亂指說長輩的不是,玉兒,你外公只是氣爹,心裏還是疼你的,再給老人家一點時間,等到他傷痛平復了些,會再像從前一樣疼玉兒的。」
她家爹親的嗓音極好聽,就連說話哄人,都教人聽了像是吃了蜜糖般,暖暖甜甜的,哄得她相信外公在接受她娘親死去的事實,平復過內心的傷痛之後,就會再像以前一樣疼她這個小外孫女。
但事實是,當張爺爺帶着她回京時,蘇府已經是人去樓空,她與張爺爺只能投宿客棧,千方百計遞信兒要聯絡外公,然而,都像是石沉大海般,直到張爺爺病得再也撐不住,去世了為止,如果不是遇見了夫人,只怕她也是凶多吉少,也不可能存活至今了。
「就一眼……爹,玉兒就只看一眼,可以吧!」元潤玉喃喃自語,就像是給自己吃定心丸般,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心。
當年的一切,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再也沒有人可以給她解答的謎,她甚至於怕得不敢去找答案,但是她真的好想念……她想爹,想娘,甚至於也想不要她的外公!
她再度提起腳步,踏上門前台階,想兒時的她,絕對料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一天,會在心裏深切地想念着這個她曾經決定自己永遠不會喜歡的府邸,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的熟悉,都可以讓她安慰自己,過往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不是一場虛幻而已。
終於,她將手裏的鑰匙對準鎖上的小孔,伸入,旋轉,開啟,當門上的重鎖被卸下的那一刻,元潤玉覺得自己心裏的鎖像是同時被解開般,一陣春風吹來,彷彿同時吹起了鎖上與她心上,經年累月,漸積漸厚的塵埃。
風徐徐,塵漫漫——
彷彿是被那揚起的塵埃迷了眼,她紅着眼眶,素白的柔荑按在兩扇交合之處,在淚眼朦朧之中,緩慢地,推開了那扇門。
而就在元潤玉走進門內之後,不遠之外,停在街旁的一輛馬車走下了一名男子,那正是藏澈。
他沒想過會遇見元潤玉,只是他的馬車帘子有特殊設置,外人看不見馬車內的動靜,但是,他卻能從車內往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當馬車經過街口,他無意中看見元潤玉站在那座府邸之前,久久沒有動作之時,心裏覺得古怪,讓人停下馬車,卻沒有現身打擾。
卻不料,最後她竟然能拿出開門的鑰匙,把門打開進去,在她入門之後,他才下了馬車,這時,他剛才派出去詢問街坊的馬車夫正好回來。
「如何?」藏澈轉頭問道。
馬車夫回來遠遠看見原本深鎖的大門竟然變成半掩,愣了一下,走到藏澈身邊,答稟的語氣有些遲疑,道:
「回爺的話,這裏附近的人們對那座府邸都是避而不談,小的才問起,幾乎所有人都害怕的跑開,沒跑掉的就是一問三不知,顯然是沒住太久,只有一個在這附近討了幾十年飯的老乞丐願意說上兩句,他說,那裏長年大門深鎖,已經十幾年沒人敢靠近半步,就連宵小都不敢輕易動歪心思,聽說,是因為那個地方曾經住了一位皇上的寵臣,人們都傳說,那位寵臣位極人臣,當年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在朝堂上更是隻手遮天,最後卻不知道是犯了什麼大忌諱,被當今皇上給下貶到金陵來,不過,來了不到兩年的功夫,在一夕之間,那府里的人全不見了,聽說,是被朝廷給抄家滅口了……」
即便是年久失修,荒煙蔓草,藏澈依然可以從精細的雕樑畫棟之間,窺見這座宅子昔日的奪目風華。
他進了門之後,循着前頭被元潤玉給撥踩開來的痕迹,來到了後院,七八株的桃花,多年未曾修剪過枝杼,如今再逢春暖,粉色的花朵,撲天蓋地一般,彷彿把湛藍的天空都染出了一層薄薄的嫣色。
空氣中,淡潤的甜,其中有一株桃花,顯得特別幼小,只是枝頭上的花朵同時備着三個顏色,格外搶眼。
元潤玉就站在桃花樹下,仰頭看着開得正盛的桃花,她聽見了身後傳來袍服撩過草根的窸窣聲,以為是與她約好的問驚鴻找到了地方,跟着她進門了。她沒有回頭,只是笑着開口道:「你來了。」
聞言,藏澈愣了半晌,想她大概是把他誤認成誰,再聽她說下去,就知道她將他誤以為是問驚鴻了。
「小時候,你曾經問過我,我有沒有自己的家,我說我當然有自己的家,你就很好奇的想知道為什麼我沒想過要回去,我沒有回答你,只說有一天會告訴你,趁着這次來金陵,回到我在這裏的家,我就想你也一起來看看,別嫌它現在的樣子破舊,曾經,這裏也是雕樑畫棟,假山樓閣一應俱全的,雲叔叔把這座宅邸送給我爹之前,據說,先前的主人也是講究品味的皇商,花了不少銀子在蓋這座宅子,瞧,那兒一座望山樓……」
藏澈順着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了一座搭建在天然石座高台上的樓宇,雖然柱上的硃色泥漆已經斑駁,但是從那一座樓宇細緻的形制,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當初在搭建時,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與銀兩。
「小時候,我爹喜歡帶着我爬上那座樓,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站在那上面,東邊可以看見鍾……往西邊沿着過去,是富貴山與覆舟山,再過去是五台山與清涼山,還有好多好多……我爹都曾一一為我數過,只是當時年紀小,不喜歡花心思去記那些,總是每一次上去,心血來潮想知道時,就再問我爹一次,我爹總會不厭其煩的再教我一次,但也總是說,要我花心思記好,以防他不在了,我找不到別人可以再來教我,但是,我總想以後還有好多時間可以與爹在一起,不曾想過——」
一口氣像是噎在喉嚨般,讓她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想到身後有問驚鴻陪着她看桃花盛開,心裏雖然悲傷,難掩眸光水潤,但仍能揚唇微笑。
「當年我與爹離開這裏的時候,約好了來年的秋天,他必定回京城接我,雲叔叔的生辰在秋冬之交,爹說無論如何,他要回京陪雲叔叔喝一杯生辰酒,但是十幾年過去了,爹卻是連個消息也沒有,後來,我才聽夫人說,元府出大事了,雲叔叔他……我想,外公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會舉家遷移,如今他們去了哪裏,我根本就不知道……外公不原諒爹,連我也不要了,他當年堅持帶走娘的骨灰,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鐵了心要與我和爹斷絕關係吧!只有我爹還傻傻的相信,外公會替他照顧我,直到他來接我為止!」
說著,元潤玉笑了聲,聲息里可以聽見濃濃的哭音。
「……這些年,每逢十月,我就會給張爺爺掃墳送寒衣,每一年,我都會燒好多紙糊的衣服鞋帽給張爺爺,希望他在即將到來的寒冬里不會捱凍,可是我相信爹還活着,所以,從來就沒給我爹燒過衣服鞋子,一次……也沒有。」
元潤玉再止不住哽咽,抬眸看着桃花,眼裏的淚光,比桃花的顏色更加紅潤,她咬着唇,急道:「鴻兒,你聽我說了那麼多,你跟我說說話,說些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好……」
「想你爹嗎?」
來人一直沒開口,元潤玉一直以為是照着約定前來的問驚鴻,卻沒想到開口說話的嗓音,竟是藏澈!
她吃了一驚,迅速地轉過身,愣愣地看着他注視着她的沉睿目光,感覺在他的盯視之下,真實的情緒無所躲藏。
她與他相視,久久,才勉強擠出一個字——
「想。」
哪怕只是再多吐出一個音節,元潤玉都要感到心裏的傷感會化成眼淚滿溢出來,十多年了!如何能夠不想?
她已經不再是當年天真年幼的小女孩,也已經漸漸的無法再自欺欺人,想她爹或許只是遠行,就只待他把事情給辦完,就會回來找她。
但是,她卻也不敢去想,她爹……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去年十月的送寒衣,她甚至於一度動過念頭,要為她爹也準備一份衣冠鞋帽,就怕他要是真的已經不在這世上,去了黃泉里,沒有後人為他準備寒衣,怕是要捱苦受凍。
但是,後來她還是只準備了張伯的寒衣,並且,為了自己竟然動過念頭要祭拜可能還在人世的爹親,哭了一整個晚上。
藏澈一語不發,靜靜地看着她別開美眸,望着不遠之外,一株三色的桃花正是盛放燦爛,笑笑地對他說:「那棵桃花樹,是我跟爹親手栽下的,有紅有粉有白的桃花樹不常見吧!沒想到幾年過去,已經長得比我高了!」
元潤玉讓自己的視線落在鮮艷的花朵上頭,不想去看桃花旁的芒蘆野草也快生得比她都高了!
他知道她是故意要轉開話題,好避開心裏的感傷,他想到了進來之前,馬車夫對他說過的話,環視了整個院子一遍,最後看了那座望山樓一眼,冷不防地,他踅足往通往山樓的石座走過去。
「你要做什麼?」元潤玉追着他的腳步,來到望山樓的石階前。
「既然都已經來了,你不想要上去看看嗎?」話畢,藏澈看了下前方略顯陡峭的坡階,回頭朝她伸出手,「這路看起來不好走,你牽着我的手。」
面對他朝她伸過來的男人大掌,元潤玉只是遲疑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手交給他,隨着他一起走上石階。
他們一前一後,逐步拾上石階,這一路,元潤玉感覺從那寬大掌心間透出的溫暖,與兒時爹親牽住她的溫度重疊在一起。
他的手,與她爹的一樣,都是掌心厚實卻溫潤,不似女子柔軟,卻也不粗糙,就連握筆長繭子的地方都一模一樣,這個發現,讓她忍不住紅了眼眶,最後卻是眨了一眨,沒讓淚水掉下來……
直到今天,元潤玉才發現,原來這一段石座階梯,並非十分陡峭,只是小時候她的個兒不高,爬起來吃力,所以,每一次都要她爹緊緊地牽住她的手,她才敢一階拾着一階爬上去。
石階旁,荒草蔓生,但是看在元潤玉的眼裏,卻彷彿又見到了從前的花草扶疏,一個身穿月白錦衣的小女孩,不依地坐在一塊階上,嘟着小嘴,對從前就疼愛她,對她有求必應的爹爹撒嬌。
「爹,玉兒沒力氣,爬不動了……」
「再三步路,玉兒,你可以現在就折回去,但是,你就看不見今兒個天朗風清,群山綿疊的美景,說不定,今天還能看到夕陽西下,金川河像條金蛇一樣蜿蜒發亮,多少次上來,你都沒見着,就說爹騙你,玉兒,爹沒騙你,從這裏山樓真的可以見到金川河,你從一開始花了多少力氣才爬到這兒,捨得不再上這三步路嗎?停在這兒,至今一切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玉兒只想爹哄哄而已,可是爹就會趁機訓人。」
在小女孩說完這句話之後,只見她雖然已為人夫人父,卻仍舊俊美溫潤如謫仙般的爹親怔愣了下,半晌,苦笑道:「玉兒也覺得爹很會訓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