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何家大堂上,藏澈與問驚鴻,以及元潤玉、桑梓等人都在場,他們聽到何世宗這番話,都是面面相覷,似乎都難以相信這人竟然可以純良到這種地步,想到何家人曾經狠心將親生骨肉送給蛋戶為子,卻能養出一個如此有良心的後代子孫,或許,他們經年行善,也並非全然沒有好報。

有小片刻的時間,大堂內一片靜默,如果何世宗是個貪心的人,或許一切還好辦些,藏澈不會沒有治人的手段,向來都是談笑間便置人於死地,而問驚鴻原本也暗禱最好何世宗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如此一來,在他家小總管面前一切好辦,不必她憐心一起,跟着一起瞎起鬨,只是天不從人願……

問驚鴻望向元潤玉,沒發現藏澈一對目光也揚望向她,饒富興味的眼神,似乎在想她這個軟心腸的人,會是什麼反應?

「鴻兒?」

藏澈看見元潤玉一雙美眸望向她家少爺,只是一聲輕喚,卻已經是千言萬語都在兩人的眼神交流之間道盡了,問驚鴻果然是懂她的人,點了點頭,以一抹微笑默許她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做。

得到問驚鴻的首肯之後,元潤玉的目光轉向藏澈,在初瞬間,只見他一邊長眉微挑,目光陰沉得駭人,不知道他是為何不高興,但是她還是硬着頭皮,走到他面前,深吸了口氣,開口道:「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嗎?我想,先不論兩家的爭執,請你把『浣絲閣』交回給何少爺打理。」

「為什麼?」藏澈徐起淺笑,表情很快又恢復平素的溫和。

「我只是不想毀了這家百年老字號,我只知道要是老陶他們知道何少爺今天為了他們的生計,不惜冒險出面,對這位主子,他們必定是更加竭忠效力,我想,如果由我們任何一方介入經營,把他們這些多年的老手都給逼走,我們也討不到任何好處,所以,不如就讓何少爺回來好好帶領他們,若能讓織坊的生意更加興盛,好早日把欠我們兩家的錢還清了,這豈不是更好?」

「你就當真以為我想把他們這些老織手給逼走?」藏澈低低笑了起來,「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你想得到,我還真做不出來。」

聞言,元潤玉氣結,真不知道這男人的一張嘴怎麼可以惡毒到這種地步,隨便多扯兩句話,都可以順捎一句對她的嘲諷,都不知道要積點口德,要是他對女人都是這副德性,那她還真同情以後要嫁給他做妻子的女人,絕對是八輩子沒燒好香才會遇上這種夫君!

藏澈光看她的眼神,想也不必想,就知道她又在腹誹他,怎麼這女人對她家少爺就是和顏悅色,對他就是一副心裏老是不爽快的模樣?!

他幾不可聞地輕哼了聲,轉眸望向站在不遠之外,一臉慷慨赴死表情的何世宗,話卻是對着元潤玉而說。

「在商言商,『京盛堂』不做蝕本的生意,只要能夠拿到一個好條件,確保日後的和水收入,是誰來掌管我都無妨,只是,就輕易饒過他,你真的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大善事嗎?」

「我沒想過要輕易饒他。」元潤玉此話一出,教眾人為之怔愣,看着她往何世宗面前走去,站定在他的面前,嚴聲道:「何少爺,借錢還債,天經地義,我想這一點你應該沒有異議才對?」

「是是是……」何世宗一臉惶然地點頭,「謝姑娘,這份大恩大德,我何世宗沒齒難忘。」

「你該謝的人,是兩位爺,不是我,我只是慷他們之慨而已。」元潤玉很難得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與笑容,她只要看着何世宗,想到這張臉的另一個主人從小就被爹娘遺棄,甚至於讓他成為賤民之子,以斷其出頭之日,倘若天生出身如此,倒也就罷了,最可悲也可憐的,是親生爹娘的狠心,致他於此,光只是想到這裏,她就笑不出來,抿了抿唇,又道:

「兩位爺有什麼條件,之後由你們詳細說去,我只有一個條件,在找到你的親弟弟之後,帶他到官府撤了與我們『雲揚號』的交易,向官府承認這筆交易是他所冒充頂替的,要他押供認罪,然後,藉着這個機會,同時向官府承認他是何家小少爺,讓官府撤銷他的賤戶身分,將他給認回何家,只是,要他認罪不容易,這一點,你能辦到嗎?」

「辦得到!我一定辦到,一定……」何世宗沒想到她所提出的條件竟然是認回親弟身分,與他所想不謀而合,他眼泛淚光,雙膝跪地,低頭對着元潤玉深深一叩,「何世宗代何家謝姑娘成全之恩。」

這一刻,藏澈的目光落在元潤玉側顏之上,看着她對於何世宗的叩拜不閃不避,但面上沒有得色,只是淡淡的哀然。

看着她,他說不上心裏是何感受,只是搖頭苦笑,不明白為什麼她可以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如此好心設想,當真是半點也沒有圖謀嗎?

「你好奇我為什麼會任着自家的小總管插手此事嗎?」這時,在一旁的問驚鴻注意到桑梓看着他的目光顯得有些疑惑,他勾唇笑笑,很快就猜到了桑梓納悶的原因,以低得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嗓音說道:

「你也看到了,我家小總管最見不得人家受苦受難了,但我娘就愛玉兒這一點,玉兒,是我娘給我找的『良心』,我娘不想我凡事做得太絕,想我做事留些餘地,那方寸之間,依我娘的說法,那是留給我自個兒的後路,所以,說實話,何家的死活與我無干,又或者說,要不要逼死何世宗,只是在我一念之間,我不在乎這個人,但有玉兒在,想到她會難過,我便會手下留情些,但這份耐心也只對她而已,所以,你可以代我勸勸你家眉兒小姐,少纏着我,好嗎?否則,要是我沒了耐心,不留神傷到了她,後果,我不負責。」

桑梓看着問驚鴻,兩人相視,久久不語,最後,桑梓從那一雙琥珀色眸子裏看見了不容玩笑的厲色,知道他剛才那番話,不是隨口說說而已,那是一番再認真不過的鄭重警告,要雷舒眉離他遠些……

那一年,那一天,曾經有個愛笑的七歲小女娃,被她十分俊美好看的親爹牽着小手,一大一小走在金陵的街道上。

這是他們每一天必做的散心之行,每一天,他們從家裏出發,走過寧靜的街道,會先穿過弓箭坊,然後是四季永遠飄香的花市街,接着是小女娃有點討厭,總覺得有腥臭味的皮市街。

在路過織錦坊之後,最後,他們總會來到有許多刻印及賣書鋪的三山街,小女娃的親爹喜書,也喜歡在石上雕刻,所以總喜歡到這裏逛逛繞繞,最後順手捎買幾本新書與好石。

因此,小女娃有許多雕刻着花鳥的小印章,都是出自她親爹之手,但無論如何,她親爹從不雕刻玉飾,隨身隨着香囊配戴的,就只有一隻白玉佩,而且會以錦套覆好,如果不將錦套取下,誰也不會看清楚那玉佩上的紋飾模樣,就連小女娃也只有在耍賴時,她家親爹讓她瞧過兩次。

迄一天,柳絲抽綠,春城飛花,小女娃終於忍不住對着牽着她小手前行的親爹問道:「爹,為什麼我們要從京城搬到金陵來住?」

「玉兒不喜歡金陵嗎?」男人斂眸微笑,如玉潤般白凈的俊美臉龐,只是淺淺微笑,已經是說不盡的動人心魄。

「喜歡,也不喜歡,這兒沒有人可以陪我玩,可是,爹了來金陵以後,不像在京城那樣天天要上朝進宮去,有好多好多時間陪玉兒寫字畫畫兒,還會教我下棋,那天,我寫了一幅字,拿去給娘看,娘說,我來了金陵之後,字寫得比在京城時好看很多很多了呢!」

小女娃很得意,空着的另一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圓。

「那以後爹再挪出更多時間,陪玉兒寫字畫畫兒,玉兒可以多喜歡金陵一點嗎?因為,或許我們要在這裏再住上一段時間,至少,要有兩年的時間回不了京城,就兩年……玉兒,再忍忍,好嗎?」

小女娃點點頭,雖然心裏還是不喜歡金陵,但也不想見親爹為難,她無法喜歡金陵,因為來了這裏之後,娘親的身子就變得不甚硬朗,還有弟弟……最後,小女娃的爹沒說原因,她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好好的要來金陵,也不明白為什麼爹會篤定至少兩年他們都要住在這裏,為什麼雲叔叔貶了爹的官位,卻還給他們一座極舒適的府邸為家,還有好多好多為什麼……直到許多年過去,小女娃還是沒能弄明白。

那一天之後,好多年過去了。

如今,在元潤玉心裏仍有許多疑惑,得不到解答,卻是對誰也不能提起,只能擱在心裏最深的地方,任由歲月的塵埃一層層覆蓋其上,但是她心裏很清楚,無論多少年過去,歲月的塵埃將那些疑問埋得再深,她也不可能忘記,因為她仍舊在等……一直,都在等。

故地重遊,近鄉情怯——

時隔多年,秦淮河依然一如她兒時的記憶,河面上除了商船之外,還有許多妝點得美不勝收的畫坊,船上可見青衣女子憑欄嬌笑,以她們的美色以及琴藝取悅買點的官家。

元潤玉一早就從『雲揚號』金陵分號出來,在金陵城裏憑着自己所剩不多的記憶,一路的往前走。

她經過了幾個街坊,花市,皮市……她的腳步一度停在了三山街的岔口,聞到了濃濃的書墨味道,她不必往裏頭走進去,就知道這條街上有許多刻印賣書的鋪店,因為在她小時候,常常會陪着她爹來到這裏。

她爹嗜讀書,常說老書有其韻味,在京城的府邸里的藏書閣里收了不少,但是,他也喜歡看新書,總是喜歡在書喇刻印好,在誰都還沒看過的時候,搶在第一時間入手,泡一壺茶,將書捧在手裏閱讀,分外有樂趣,他總說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作新篇讀來總有意想不到的趣味。

如果,先前只是有隱約的印象,在經過了那一條書鋪街,元潤玉終於能夠確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過去,才能夠找到她兒時的家。

這幾天,她一直都在忍耐,忍着不去找那個地方,忍得心裏十分難受,這一刻,她什麼都不想管了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記得地址,只是不敢問人怎麼走,在終於得到肯定之後,元潤玉一刻也停不下腳步,最後忍不住提步奔跑,就只想要早一刻回到那個地方,哪怕只是早一瞬眼的時間,都好……她已經離開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

只是,當她終於站在那一扇朱漆大門之前,腳步像是被定住般,一動也動不了,她看着門上落的大鎖,把手伸進懷裏,握住了一把鑰匙,緊緊的握着,就算那鑰匙上的凹凸刻痕痛了自己的手心也不放開。

明明剛才還火燎般的急切,然而,當她這一刻站在這堵門前,卻遲疑了,腳步甚至於還後退了兩步,想自己是不是就此轉身,當自己沒回來過……因為她記起爹親當年離去之前,給她留的話。

「……玉兒,爹已經吩咐了張伯帶你回京,離開了金陵之後,若無十分緊迫,莫要回來,爹有些事情需要去辦,等到忙完了,爹就會去外公家接玉兒,記住了,輕易別回金陵!」

在接二連三失去至親之人,男人俊美玉凈的臉龐添了幾分消瘦,看在小女娃眼裏,說不出的心疼,她扯着爹親的手,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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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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