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但是,經此一番談話,如今,在他看來,相較起沈晚芽這個第一代小總管長袖善舞的本事與手腕,元潤玉不過就是有幾分勇謀,看似聰慧,其實不過是多有小聰明,然而,卻也因此徒然多惹人忌諱罷了!
他在心裏替她嘆了口氣,比起庸庸碌碌的尋常人,其實,元潤玉這種人是更加愚蠢的……
不,這麼說來似乎不厚道了些,她不蠢笨,但沒弱小到會教人同情援助,也沒強大到會教人真心忌憚服從。
偏偏,卻又見不得弱小在她面前受害,只能說她這個人,一腔熱血,卻不懂得做人處事,不能只憑靠毫無章法的匹夫之勇……藏澈太明白世人的膚淺眼光,知道她這種好人,就算是為人把自己的命都給賠上了,非但討不到半點好處,還會被說是愚蠢。
「放手。」見他沒有動靜,元潤玉忍不住開口催促道。
最後,藏澈終於放開手,卻不是因為她的催促,而是當他抬起眸光時,看見了桑梓不知何時也來了『浣絲閣』,站在不遠之外看着他們,他放開元潤玉,提步走向桑梓,知道這個好兄弟必定是有要事過來尋他。
「有消息了?」藏澈開門見山,語氣輕淡。
桑梓點頭,一臉正色,目光卻是忍不住越過藏澈的肩畔,看着一邊揉着手腕,一邊朝着藏澈背後做鬼臉的元潤玉,對藏澈輕笑道:「玉姐姐?」
「你聽見了?」藏澈聽好兄弟語帶嘲笑,卻也沒感到絲毫窘赧,反倒是一臉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得不可思議,「元宵那夜你不也親耳聽見她說的話了?在她眼裏,我不知道是哪家不學好的年輕少爺,既然,她想倚少賣老,我稱她的心,不好嗎?」
「瑤官,你……」
話到嘴邊,看見藏澈噙在唇畔的笑痕,以及那一顆平素不容易見到的小梨渦,桑梓卻忽然不打算說了。
他年紀虛長了藏澈一歲,年紀最相近,從小一起長大,他最是知道藏澈不喜歡被人打擾自己樂在其中的遊戲,如果不能陪着他一起玩,就最好袖手旁觀,明哲保身為妙,是以他話鋒一轉,回歸正題道:「你料想得不錯,他就在這附近,想要引他出來,瑤官,你可有什麼好辦法?」
藏澈與桑梓相視一眼,不到須臾的功夫,桑梓便見到這個人眼裏閃過一抹陰冷的笑,知道他心裏必定有了應對之法……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這句話,曾經元潤玉不懂,如今也還弄不太明白。
明明兩日之前,一切都還好好的,但是今天一早,藏澈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允許她繼續讓『浣絲閣』的人再動用庫房的備料,說那些昂貴的絲線,也都是買家的財產,讓他們擅自動用,經此以往,也是一筆莫大損失。
「為什麼?!你明明答應過的事,怎麼可以忽然說反悔就反悔了?」在藏澈帶人過來清點庫房的備料,正準備離去之時,被元潤玉給攔住,他朝手下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可以先行離去,然後,就是一臉苦笑的表情,彷彿哪家的黃花大閨女被元潤玉這無賴給糾纏住一樣無奈。
看着他一副受害的表情,元潤玉哭笑不得,想他兩天前一口一聲玉姐姐,喊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卻偏偏那一張俊顏裝嫩時,看起來還不噁心,但無論如何,她今天學乖了,把人攔住,但很聰明地保持一定距離,不再讓他拉拉扯扯,免得教人以為他們真的關係匪淺。
「我是答應過,不過,可沒許諾他們期限,所以我這也不叫做反悔,不過就是改變了心意而已。」
元潤玉知道他說的話沒錯,但還是再進一步地說道:「老陶他們都是有分寸的人,那些昂貴的金線真絲,他們半束未取,都是用較便宜的棉線,靠着他們的技術織些平實但好賣的錦布,這是我們當初說好的,他們並沒有逾犯當初的約束,他們有些用的還是經年未用的庫存,那些線他們不用,或許就要一直堆在那兒,最後扔了也說不定,你就行行好,再給他們幾天,別斷了他們生路,他們只是普通百姓,平日裏積蓄就不多,不像『京盛堂』這種大商號動輒都有大筆銀兩可以運用——」
「夠了。」藏澈打斷她的話,想她或許沒想到,她才是所有人之中最沒規矩的,不過是一個小總管,卻越過主子,擅自來找他談話,想她上回還振振有詞說自知身分,不曾想過要說服他的事情,真不知道她是出爾反爾,還是一時急得忘記自個兒說過的話。
他噙起冷笑,正視她忍怒的嬌顏,又道:「如果他們生活真的有困難,『京盛堂』在金陵也設了救濟堂,看是要領葯領米,還是要借銀子,只要我交代一聲,就可以讓辦這差事的人對『浣絲閣』的夥計織手們從寬處理,絕對不讓他們的生計出任何差錯,這個回答,玉姐姐可還滿意?」
「不要喊我玉姐姐,我不是你的姐姐!」元潤玉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堂堂一個大總管臉皮可以厚成這副德性,明明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卻一副「姐姐饒是有干錯萬錯,都是弟弟的錯,姐姐儘管教訓示下,弟弟一定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切好說,唯這件事情沒得商量……」的表情,真教她氣極了,口頭上被他佔了便宜不說,還必須吃下這大虧!
就算是以前當小霸王橫行無阻的問驚鴻,再更可恨千萬倍,與藏澈這無恥的男人一比較起來,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對於她斬釘截鐵否認他的叫喚,引來眾目睽睽的盯視,藏澈只是嘆了聲,走到她面前,俯下首,低沉的嗓音不緊不慢地說道:「玉姐姐就這般無情?原本瑤官還想看在姐姐的份上,來個既往不咎,現下一想,或許,先前給這些人行的方便,應該全部討回來更划算些?」
「你——」元潤玉抬頭瞪着他,不明白為什麼他能夠扯着一張溫和如水的笑臉,字字句句卻是冷冽殘酷?!
「玉兒,別說了。」問驚鴻從她背後揚聲喊住了她,走到她身邊,俯首搖頭正色道:「藏大總管這決定,我也是允的,玉兒,你可還記得,那天你來的時候,老門房曾經說過,他們家少爺是個好人,還很激動的反駁我們說,他們少爺絕對不會設什麼害人的局,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後來不也證明了那位大叔的話,那位何少爺為人……鴻兒,你們這該不會是在設局讓那位少爺——」
問驚鴻在她還未把話說完之前,就已經機警地伸手搗住了她的嘴,咧笑點頭,表示她猜對了。
元潤玉默了半晌,點了點頭,才讓問驚鴻放心地挪開手,雖然心裏明白此舉勢在必行,但她還是忍不住轉眸睨向藏澈,神情有些埋怨。
藏澈不訝異她的反應,在他與問驚鴻提出這個方法時,問驚鴻就曾經說過,他們家小總管樣樣都不差,就有一個不能對弱小見死不救的壞毛病,如果再說另一個壞毛病,就是她會把欺壓弱小的人當成大壞蛋,果然不出所料,現在她已經將他當成沒好心腸的壞蛋了。
他撇撇嘴角,苦笑道:「我承認,你的法子可行,對這些人也算是仁慈厚道,不過,邢不是可以解決問題的方法,我能待在金陵的時間不多,想必你們也不可能在此地久留,所以,這件事情只能下猛葯,加快腳步的辦,如果那何少爺真如他們那些人所說的好心腸……總之咱們拭目以待就是!不過,我心裏很好奇,你家少爺說,如果不把事情與你說清楚,你必定會另外採取行動,我想知道你心裏真的有應對之策?」
「……有。」
元潤玉回得心不甘情不願,知道他與鴻兒對此事都是有盤算之後,她那一番應對之策倒像是兒戲了!
她抬頭看了看問驚鴻,發現他也往她這裏瞧過來,似乎也頗好奇她想到了什麼法子,一臉期待想聽的模樣,她咬咬嫩唇,悶道:「既然你們的決定是不讓他們動庫房的備料,我會想,這幾日他們也織了不少布,所賺的銀兩不多,但也是個數,把這些銀兩籌起來去買線料,足夠他們再織不少布,尋常的線料不值什麼錢,處處可以買得到,但用『浣絲閣』獨門的手藝織出來的布,可就值錢了,說不定能換回原來銀兩的雙倍,甚至於是三倍數目,他們都是明白人,只要說清楚,我想他們會樂意把入袋的銀子再掏出來買線料的。」
聽完她的說法,藏澈與問驚鴻都是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半晌,不約而同地失笑起來,見他們都笑了起來,元潤玉臉兒微紅,有些困窘。
拿成品去賣掉之後,再買進更多原料繼續織作成品,其實也是一種生意手段,他們在商場見聞不少,不會想不到這個做生意的法子。
不過,此刻聽她說起來,會很難想像她能立刻就想到這手法,甚至於替『浣絲閣』這些失了主的夥計織手設想到這個地步,若沒有她的盤算,只怕那些人設想不到,或者說,沒膽量想到這一招。
「問少爺,你家的小總管不簡單啊!」藏澈朗笑不已,看着問驚鴻以大掌笑揉他家小總管的額發,要她別太懊惱,一瞬,他唇畔的笑更深,但眼眸卻顯得幽黯,略頓了下,從袍袖裏取出了一本男人巴掌大的藍皮書卷,遞到問驚鴻面前,道:「這是我家眉兒千萬交代,要我若見到你,必定交給你,問少爺,你就收下,如何處置,就任由你了。」
問驚鴻聽說是雷舒眉要給他的本子,想到這些天那瘋丫頭只要找到機會就纏住他不放,這會兒忽然含蓄到讓人轉交書本給他,竟讓他更覺得毛骨聳然,無端端地心裏發寒起來。
事有反常必為妖,這本子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真的任由我處置?」在接過手之前,他不放心地問藏澈。
「是。」藏澈微笑頷首,將手裏的書本往前遞了一遞,兩個眨眼的功夫,才讓問驚鴻像是在取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把本子給接了過去,看清楚書本上的字跡,忍不住蹙了蹙眉心……
結果,一如藏澈與問驚鴻的猜想,那位何世宗在聽說自家的夥計被苛刻之後,不到幾天就忍不住氣,幾次在『浣絲閣』附近徘徊,想要探聽到更多消息,最後被藏澈安排在附近的人手給逮到了。
一如老門房所說的,何世宗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
這些日子,他並非故意避不見面,而是在尋找自己的同胞親弟,希望能夠帶他一起向『京盛堂』與『雲揚號』認罪。
只是,他一直找不到弟弟,而且也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能讓『京盛堂』與『雲揚號』都可以滿意接受。
原本,他確實只向『京盛堂』質借了一筆周轉的銀兩,『雲揚號』那筆交易是他的親弟所為,是他的弟弟以同樣的長相,騙了家裏的僕人,進了他的書房取出契印,讓『雲揚號』的掌柜見了二物,向官府比對不假,不疑有他,才做下了交易。
這筆交易他大可以想盡辦法推掉不認,可是,他在知道當年長輩對親弟的所作所為之後,便覺得自己不能坐視不管。
既然是親弟所為,就算只是為了贖當年長輩所做下的罪孽也好,他都覺得自己必須認下『雲揚號』那筆買賣。
只是如此一來,事情便難辦了!
是以,他才躲了這些日子,直到聽說『浣絲閣』的人們生計出了問題,就要沒米下炊的時候,忍不住出面想要打探清楚,自然,這風聲不乏藏澈派人加油添醋,只是何世宗人在外頭,霧裏看花,沒能看出個中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