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但這一刻,她忍不住的想,如果,她不能追隨眼前這背影一輩子,那麼,她現在心裏就只有一個念頭。

一個饒是天崩下來,任誰也改變不了的決定。

她想要藏澈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可以逃出去,哪怕沒有她,都好……

疼,元潤玉覺得自己渾身沒有一處不疼。

在不知道奔出了幾里遠之外,她再提不起力氣,停下了腳步,連帶着讓拉住她的手的藏澈都停下來。

「走不動了……你先走,我一會兒跟上你。」她扯唇笑笑,在朦朧的月光之下,黑呼呼的臉蛋,只有一雙眼睛在發亮。

藏澈想也不想,轉身背對着她蹲下。「上來!」

「不要……我很重,背了我你走不快。」

「我說上來就上來,玉兒,都已經到了這地步,我不想功虧一簣,要是沒把你安全救出去,這段時間我們所做的一切就全是白費,你知道商人最恨的就是虧本生意,作為『宸虎園』的小總管,連這一點都不清楚,我真不知道你家夫人平日裏是如何教導下人的?!」

藏澈在說這番話時,幾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而他也不想剋制,或許,跟元潤玉在一起太久了,有時候,他會忘記從前的藏澈善於隱藏情緒的本事,在她的面前,彷彿哪怕是一句不真心的言語,都顯得虛偽。

「不關夫人的事,是我自己笨。」

藏澈回頭瞪她,冷笑了聲,對她的話嗤之以鼻,「你哪裏是笨?我倒要說,凡事都先怪自己的,是全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因為只要裝得可憐兮兮的模樣,就不會有人再多加責怪了!」

「我才沒有凡事裝得可憐兮兮,我沒有。」

「對,你沒有,你只是喜歡不自量力,常常一時手癢就把麻煩給引進門,讓人為你把心操足了才甘心。」

「我也沒有故意要惹麻煩啊!至少,我沒想過要麻煩你,與你們所有人,我希望你們都可以平安脫身,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們?對,是我們,包括你。」

「嘻。」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只能逸出一聲輕笑,笑眯了眼,忍住了沒讓淚水湧上眼眶。

是他們,沒有她。

她不行了。

元潤玉不想說喪氣話,可是,這次她只怕是要讓他失望了。「這次回去,你就算作欠我們一大筆人情債,我這個人做生意很有良心,讓你可以慢慢還,還到這輩子結束為止。」

「意思就是還到我死掉為止嗎?.」元潤玉仍是微笑,卻是在心裏問他:如果我很快就死了,是不是,就到我死,一切兩清了?

朦朧的月光之下,藏澈只看見她勾在嘴邊的兩弧笑痕,沒察覺到她的臉蛋在灰煤的掩蓋之下,異常的蒼白。

「對,到死為止,這輩子,你都欠定我了,我不讓你還本金,我當初給你半個燒餅,你加了一百個給我當利水,說真的,我沒遇過比你更好的客人,本金兩百倍的利水,你這還法,讓阿梓都傻眼了。」

「那是燒餅,要是銀子,我才沒本事這樣還法呢!」元潤玉撇了撇乾燥的唇,

絲絲的刺痛,讓她忍不住又舔了舔,又道:「我比你窮,窮很多很多,所以你一定要對我手下留情才可以。」

藏澈見她那一副他理所當然該讓她一些的表情,差點忍不住脫口而出一句話回她說「如果我偏不對你手下留情呢?」,但最後他只是悶哼了聲,對自己那一瞬間彷彿少年般不講理的心思感到好氣又好笑。

「上來,別再讓我廢話。」他的語氣強硬了幾分,不容她再有二話,沒見到她以眷戀而苦澀的笑容,深深地凝視了他寬闊的背部一眼,才終於伸出一雙纖細的手臂,環上他的頸項,任他背了起來……

十五,滿月——

只是懸挂在天邊的那輪圓月,卻是一輪宛如蒙紗般的毛月亮。

毛月亮旁,微弱的星光也幾不可見,沁着秋天涼意的風,挾帶幾許軟土腐葉的氣味,徐徐拂上他們的面,說不上好聞,但是,比起先前在黑洞裏的陰暗潮濕,這氣味已經十分舒服宜人了。

男子沾滿泥塵的黑色靴履,一步步踩在積深的腐葉上,每一步都踩得極深,那是因為在他的背上,負着一個女子,所以腳步吃重。

他們二人身上的衣衫,已經是髒得看不清楚原來的顏色,像是塗了泥炭似的,黑乎乎的,在昏曖的月色下,他們的身形融成了一體。

元潤玉伏在藏澈厚實的背上,一頭散亂的髮絲,教人瞧不清楚她的面容,在她的臉上也沒幾塊乾淨地兒了,只有露出的頸項勉強可以看出她的膚色白皙,而且,是異乎尋常的蒼白,甚至於可以說是透着灰的白皙剔透,看起來就像是長期沒有曬到日頭,顯得有些病態。

她側臉貼在藏澈的肩頭上,或許是危亂至了極點,腦袋反而清楚了起來,在涼得透出寒意的風中,她充分感受到屬於男人身軀透出的溫暖,隔着單薄的衣衫,熨着她貼靠住他的每一寸肌膚,還有她被泥濘弄髒的臉頰。

她想……很不應該地在想,以前總覺得藏大總管一身的乾淨文雅,玉潤般的臉龐笑深了,在左邊頰上甚至於隱約可以看見一顆小梨渦,就像個大男孩般讓人不自覺想要親近。

只怕是誰也不會對他生出邪念,猜想他總是十分得宜的衣冠袍服之下,藏着一具肌理結實的修長身軀,無論是一動一靜,都蘊藏着堅定的力量,這不想還好,一想下去,真教貞潔烈女也會無端端生出了邪念。

不由得地,她勾起嘴角,有點那麼不純潔地輕笑出聲。

「笑什麼?」在昏暗不明的月色下,看不太清楚藏澈面龐上的表情,只是聽見她還有力氣能笑,他也就放心了一點。

「想知道嗎?」

「嗯。」

「那先叫一聲姐來聽聽,好久沒聽你喊姐了,總像少了點什麼東西,我渾身不對勁得緊。」

「你不是最討厭我在口頭上占你便宜嗎?!」藏澈失笑,想她還能有心情與他扯淡胡鬧,是好事一件,也就順着她的心意接話。

「剛開始是挺生氣的,想你藏大總管長我幾歲,竟然一口一句姐的喊,我聽得彆扭,也覺得你竟然喊得出口,真是夠厚顏無恥了,不過後來想清楚也就不覺得生氣了,畢竟是你喊我叫姐啊!喊我娘也無妨,就當我元潤玉多了一個好兒子孝敬。」說完,她哼哼了兩聲,一副我心開天地就大的豁然開朗。

藏澈笑嗤了聲,道:「現在倒換成你在占我便宜了,潤玉妹妹,一張嘴那麼不乖,沒關係,不是你的錯,是哥沒教好你。」

「現在不當弟,要當哥了?」

「你要喊叔也無妨。」如果不是背上負着她,以藏澈這語氣,只怕會想聳聳肩膀,以示他的大人有大量,不與她小女子一般計較。

「哥。」

藏澈一怔,行進的腳步明顯頓了下,沒想到她會乖乖喊他一聲「哥」,心裏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只是聽她那一聲軟喚,胸口彷彿有一塊地方化了般,暖暖溶溶的,嘴角沒自覺地翹上似笑非笑的淺痕。

「我喊你哥了,那以後,你會疼我嗎?」

「疼,一定疼。」不知道她在打什麼心眼,藏澈也不管,拉長的嗓音帶着笑,聽起來像是帶着拿她沒轍的疼寵,或者,該說是敷衍的場面話。

「像疼眉兒妹妹一樣疼嗎?」

「眉兒是我的外甥女,你做什麼拿她當比喻,你們是不一樣的。」

他的話說完,她沒有立刻接上,突如其來的沉默,幽幽的,就像是昏朧月色下,纏得人就要喘不過氣的絲縷,在他們的耳邊,只能聽見足下的腐葉被踩碎的沙嚓聲,先前還不覺得,如今倒感覺剌耳得擾人心神不寧。

但他們不能停下腳步,藏澈表面上冷靜,心裏其實沒有把握,知道在未能確定是否擺脫追兵,也還未抵達安全之地之前,稍有片刻的耽擱,都可能教他們二人喪命。

想到她這些日子沒少受的折騰,藏澈胸口發堵,不自覺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他只想早一步脫離危險,越快越好,就算只是為了她。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不說話,但現在也不是追究的好時候,道:「不舒服就不要說話,我要加緊的走,可能會讓你顛得難受,你再忍忍。」

「我難受。」

「什麼?」

藏澈蹙起眉心,被她冷不防的一句「難受」給嚇了一跳,「就不能忍忍嗎?現在不能停下來,你該知道——」

「我說的是那一天。」她打斷他的嗓音很輕,輕得像是一縷要飄遠的蒼白幽魂般,反而教人聽了心驚膽寒,「眉兒妹妹受傷的那一天,聽你為了眉兒妹妹對我說的那些責備的話,你說的那些話……你知道嗎?我聽了心裏很難受,我知道你疼她,我是知道的,但心裏就是……難受。」

最後一口氣,元潤玉沒能收住,彷彿嘆息般輕喟而出。

她緩慢地閉上雙眼,似乎沒像剛才那麼疼了……

但是她冷,她覺得越來越冷,冷得就連緊偎在藏澈如火爐般厚實溫暖的背上,都漸漸感受不到屬於他的熱度。

藏澈恍若未聞般,保持着穩定的步伐往前走,他沒能看見在月暈之下,伏在他背上的人兒臉色蒼白至極,在半晌的停頓之後,才道:「覆水難收,已經說出口的話,我不能收回了。」

元潤玉的神智開始有些渙散,但仍舊將他的回答聽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的意思是都已經過去的事情,如今何必再提?

是啊!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呢?徒傷彼此的感情罷了!

她淺微地扯開一抹笑,笑里透出幾許沒能掩進心裏的傷感,「藏大總管說得對,計較這些,是玉兒太小心眼了,您大人有大量,別與我計較,那不……今日之前,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筆揭過……可好?」

冷……她真的覺得好冷。

元潤玉想多用點勁兒圈住他的頸項,想將他抱得更緊,卻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她感覺背上沉重黏膩的濕濡從一開始的溫熱,漸漸被吹得冷卻,隨着不斷地拓染開來,她的力氣與體溫也漸漸地流失。

「玉兒?」藏澈察覺到她的語氣不對勁,這時,感覺到一股濃重的濕意從她身上的衣料漸漸染到他掌心,「玉兒,你說話!」

「……可好?」她的呢喃,虛弱得一出口就彷彿要被風吹散。

藏澈心裏一凜,再不能按捺心中的不安,將她的身子往上挪抬了幾寸,長軀伏得更低些,讓她順勢伏在背上不掉下來,好讓自己可以短暫空出一隻手掌,當他將被沾濕的手掌伸到面前,在毛月亮的光暈之下,看清了那近乎猙獰的暗紅血色之時,心在那瞬間也涼透了。

「玉兒!」他的心一顫,指尖泛涼,差點控制不住自己。

但藏澈很快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她輕放到滿是厚厚腐葉的土地上,這才見到她的臉蛋蒼白得透出了一絲慘青,然後,是在她背上瀰漫開來的大片血跡,破開的衣衫之中,血肉模糊的傷口仍舊汩汩的在淌血,「玉兒,不準睡!你給我醒着,醒着!」

他害怕了。

怕她這一睡,就不醒了。

「……揭過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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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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