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所以,她沒有猶豫的餘地,迎視他等着她繼續說下去的目光,半晌,她吸了口氣,才又接著說道:「不止如此,最好是帶着些銅銹的壺,裝過隔夜之後,再讓獄卒們喝,應該不出數天就能見效,以銅壺裝酒,只是片刻時間無妨,但是裝過隔夜了就有毒了,銅融進酒里越多,毒性就越強,其中,銅銹的毒性是最強的,這東西不是毒,但是發作起來,嘔吐昏迷,甚至於是嘔血,血溶而死都是可能的,比吃了毒藥更可怕。」

「玉兒。」藏澈怔了好半晌,才幽幽地說道:「我能夠說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嗎?」

元潤玉瞪了他一眼,「我該當你這句話是對我的讚美嗎?我只是對飲食的宜忌知道得比較多,身為總管,總不能讓主子在我的打理之下吃了東西出事,我不像你們一樣聰明,學不會用心機,但是用心,我是可以的。」

用心與用心機,一字之差,卻是天差地別。

藏澈伸出大手,為她將頰畔凌亂的髮絲勾上耳廓,注視着她的眸色沉黝了幾分,明明她這番話聽起來就不太討喜,但是他卻不太反感,或許,是因為早知道這女人說話的明快風格,有了心理準備之後,一切就淡然了。

而且,論起用心,在他們之間,確實沒有人比得上她,再加上沒有花俏的表面功夫,更加教人感到她的這份心,用得十分實在。

他看着她,從眉毛眼睛,看到了鼻子嘴巴,以及幾塊沒有被煤灰掩蓋的肌膚,透出的顏色,蒼白得嚇人,原本就是個不豐潤的人兒,在這段時間的折騰之後,更是清瘦得見骨,纖細的頸子上,已經可以看見很明顯的瘦陷陰影。

藏澈的指尖輕滑過她柔順的眉梢,目光也跟着落在上頭,低沉的嗓音像是不經意地說道:「瘦了。」

只是簡單陳述事實的兩個字,卻教元潤玉聽了之後,眼眶紅了起來,嗆辣地痛着,彷彿這一切的折磨與苦痛,在知道有他明白心疼之後,都在瞬間煙消雲散,讓她覺得自己再度充滿勇氣,可以撐得下去。

元潤玉幾次啟唇,都想說些什麼,想告訴他沒事,但是她覺得喉嚨被一股滿滿的情緒哽咽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只能扯開已經有些乾燥發痛的唇瓣,對着他,嫣然一笑……

或許不是平生第一次,但是,這一刻藏澈覺得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感到如此焦躁與不安,而原因,卻是元潤玉對他勉強露出的那一抹笑。

那抹笑,讓他心痛,讓他恨不能立刻將她帶離這個鬼地方,不再讓她受到半點苦楚。

可是,現實被局限的情況,讓他知道眼下的自己根本就無能為力,卻也是這種無力感,讓他內心的焦慮更甚,坐立難安。

蘇染塵很滿意如今自己這副大麻子造型,尤其是一副塗黑的牙,讓他就連跟幾個兵丁同僚說話時,都可以看見對方一臉嫌惡地別開臉,看着藏澈走來走去,他最後忍不住,嘆氣道:「瑤官,你冷靜一點,你這樣走來走去,快要把我們的眼睛都轉花了!」

「我沒讓你盯着看。」

桑梓在一旁打圓場,「瑤官,心急吃不了熱粥,冷靜下來,我們再好好商量對策,雪龍已經在努力奔走,相信以他的能耐,必定能夠逮到那個白映秋的弱點,找出替他在這個地方發號施令的那個頭兒。」

「我怕玉兒撐不住……阿梓,我現在覺得自己的心很痛,很痛。」最後兩個字,藏澈幾乎是喃語,就怕多用些力,會讓自己已經如刀割般的心,更加撕扯疼痛,他以大掌捉住襟口,緊得手背上的筋脈都隱隱浮現了出來。

事不關、心則已,關心則亂。

蘇染塵看着他這副模樣,心裏也難受,撇了撇嘴,道:「要酒是吧!到我酒窖里去取,想要多好取多好,他們那些人不當值時都貪喝幾杯,玉兒這方法,要是能見效,肯定能讓他們好受了!」

銅毒酒開始見效的第一天,是有兩名兵丁卧床不起,到了晚上,就增加為五個,第二天,是十個,到了第三天,這礦牢裏已經有一半的獄卒嘔吐抽搐,第四天,前面幾個發病的人,死了三個。

整個礦場裏,開始瀰漫著詭譎的氣氛。

今天,上頭下令,將所有人都關到歇睡的大室,落下重鎖,沒有得令,不允許把人放出來,就算裏頭死了人也不得運出。

而藏澈就在等這一天,因為,這代表着因為銅毒酒所造成的傷亡,已經嚴重到對方無法收拾,而且人手不足到無法控制牢犯的地步。

就在獄卒兵丁們監視着牢犯回房時,忽然,人們聽見了有人大呼「走水了」的叫聲,然後,是好多人的尖叫與哭聲,再來,就是木頭燒起來的嗶剝聲,這時,再從坑道里飄出來一股煙味,終於讓眾人忍不住拔腿逃生,就怕自己逃得慢些,會葬身在火海之中。

在混亂的場面之中,元潤玉開始尋找啞婆的蹤影,她已經好幾天沒見到老人家,那場火災其實是屠封雲以口技所幻造出來,獄卒們很快就會發現並沒有火災的真相,所以,他們必須趕在那之前逃出去。

終於,她在一個岩石角落,看見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的啞婆,急忙拉住她的手,不及細思老人家的手比想像中年輕細嫩,只忙道:「啞婆,你在發什麼愣?快走!」

「你對他們做了什麼?」啞婆拖住了她,眼睜睜的又看見兩個想要追上牢犯的兵丁嘔血抽搐,蜷在地上發抖。

元潤玉不明白她為何要追究這個,「我讓人給他們喝了些酒,以銅器裝過隔夜的酒會讓人中毒,啞婆,現在沒時間跟你說這些,在他們派兵增援之前,快走吧!」

好半晌,啞婆動也不動,緊緊地捉住元潤玉的手,冷笑道:「你以為自己真的可以離開這裏嗎?」

「啞婆?!」

驀然間,元潤玉覺得有一記刀割似的痛楚,從背後傳來,那痛,起初只是肌膚表面,然後很迅速地深入,直至她連內臟都開始感覺到被割破的痛。

就在她還未反應過來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一道粗啞破碎的嗓音壓近到她的耳邊,以帶着陰笑的語氣對她說道:「你們能把這個從來只進不出的地方,鬧到這等混亂的地步,實在不簡單,原本,我沒想對付你的,可是,映秋公子死了,他被活活的逼瘋致死,我必須替他討一個公道回來,玉兒,你是好人,只可惜是元奉平的女兒。」

「是你?」

元潤玉話才說完,就感覺被血染紅的刀子從身體抽出來,或許是被剌中的地方正好是腰帶纏裹處,腰帶壓住了傷口,並沒有濺出鮮血。

啞婆後退,退回混亂的人群之中,笑着看她,看見了一名修長高大的男人從另外一端心急地覓來。

「現在,我可以很篤定的告訴你。」啞婆的粗石子嗓音在眾人的尖叫哭喊之中,仍是如此剌耳明顯,「你爹不在這裏,在十四多年前,他就已經被映秋公子給殺了,你不記得了嗎?你也看着呢!可是你們忽然間就不見了,玉兒,你告訴我,那是什麼幻術?告訴我……」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爹還活着,他跟我約好了,讓張爺爺帶我先回京城,他事情辦完了就回來接我……我們約好了。」

元潤玉在說著這些話時,心裏有些慌,就像是踩在已經破了個洞的薄冰上,或許下一刻就換她腳下的冰層崩裂。

啞婆沒再說話,只是笑,一直在笑。

「玉兒快走!」藏澈拉住她的手,趁着敵人應變不及的時候,混入紊亂的人群之中,奔向出口。

在被藏澈拉着投身入洞口的光亮之前,元潤玉忍不住回過頭,看着立在原地,動也不動的啞婆一眼,黑暗之中,只有那一雙眼睛是光亮的,在下一刻,她知道了讓那雙總是混濁的眼睛發出亮度的原因,是淌出眼眶的淚水,被從洞口透進的月光給映亮的緣故。

從那兩道淚光里,元潤玉看出了啞婆的傷心,以及沒能說出口的歉意,讓她想起了這些日子啞婆曾經對她說過的話,一字一句,都像是漣漪般在她的心裏不斷地回蕩。

「……當年,在這張臉被燒毀之後,我是想死的,但是,他要我必定活下去,給我找了最好的大夫治這張臉,不過,後來的成效你是親眼看到了,雖然這疤疤結結的很是嚇人,但我知道他儘力了,玉兒,我知道自己是已經配不上他了,但是,我還是喜歡他,因為,他是在看到我這張醜八怪的臉,還能笑着對我說話的人,就算我知道他說我與從前一樣漂亮的話語,只不過是安慰而已,但是,我還是聽得很開心,為了他對待我的這份心意,我做什麼都願意……」

如今再回想起這些話,就算這一刻在她的背上,被這個人刺了一道深深的傷痕,但元潤玉仍舊為了這名只為了一道信念而活的女子心痛難過。

就像是福至心靈一般,元潤玉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一直以來,因為啞婆這個名稱,再加上那粗啞得聽不出年紀的嗓音,所以她一直以為這個面容盡毀的女子年紀理應不小,但是,她的想法或許是錯的。

如果照她現在心裏串連起來的想法,啞婆或許年紀不過三十幾許,不會超過四十歲,而她口中所說那個為她找大夫治臉的男人,極有可能是白映秋,這個想法才萌生,她幾乎在心裏已經能夠篤定,因為,啞婆曾經對她說過另一番話,如今在這個推敲之下,一切都能說通了!

「……我曾經,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曾以為他千萬不能少了我,但是漸漸的,我不再如此肯定,就像我已經不記得,甚至於不能肯定,我是否曾經有過一張絕色美麗的容顏,或許,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從一開始,我就是那麼丑,這破嗓子不是被燒啞的,而是一開始,它就那麼難聽……」

元潤玉忘不掉,啞婆在說這些話時的自厭自棄,她想,在那一刻,啞婆在心裏懷疑的並非自己是否曾經有過一張絕色容顏,而是,這女子已經不能相信那個男人是否曾經對她有過真心!

不過,雖然元潤玉會為啞婆的遭遇感到心痛,但也僅只於此,因為,這女子為自己的人生道路做出了選擇,既是她心甘情願,又何必為她惋惜?!

元潤玉回過頭,看着藏澈的背影,這一刻,在她的眼裏,這男人的背看起來寬闊而可靠,讓她毫不遲疑地想要追隨。

「……只因你情釅意濃,致挑奴琴心肯從,自今呵……喜絲蘿得附喬松,願絲蘿永附喬松……願絲蘿永附喬松。」

元潤玉以很微弱的嗓音朝着藏澈的背影輕輕地哼出這一短闋,咧開一抹笑顏,那一抹淺痕,看起來虛弱而悲傷,幾乎是同時,緊緊地反握住藏澈拉執住她的男人大掌。

元潤玉覺得自己不恨啞婆的欺騙與傷害,至少,在這或許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刻,她不想花心力去仇恨任何人。

而且,她能夠明白這個女子只為了相信一個男人而活的堅定意念,甚至於心裏有同樣的體會。

情愛,其實都是一樣的。

只是,有些人,沒有足夠的幸運,去遇上一個對的人,一個會對自己好,會把自己放在心上,好好呵護一輩子的人。

她元潤玉有幸,今生遇到的男人是藏澈,最後一刻,也未曾捨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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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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