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元潤玉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睛,她在心裏嘆息,終究還是被他發現了她受傷,但幸好,他們已經趕了好長一段路。

他會平安無事吧?她希望他可以安全脫險。

「不好!我說不好!」藏澈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的咆哮,但自從遇到這位『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他就知道自己遲早會有這一天,「元潤玉,你怎麼可以不告訴我你受傷了!你怎麼可以天殺的不對我說實話!」

藏澈的胸口彷彿被塞了一團打濕的棉花,悶得教他喘不過氣,他收緊修長的臂膀,將她牢牢地抱在懷裏,試圖溫暖她的冰冷,他俯首,以唇抵在她飽滿盈潤的額心,放緩了語氣,卻是句句都帶着陰狠,道:

「你聽好,元潤玉,你給我撐着,你要是敢這麼悶不吭聲的撒手,我跟你保證,你家的少爺絕對討不到眉兒當媳婦,我也敢跟你說,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京盛堂』端了『雲揚號』,讓他們替你償還欠我的債,玉兒……玉兒,你不能……不能在把我搞得那麼凄慘狼狽之後,才說要走啊!」

暗夜的天際,毛月亮的光暈明明滅滅,一如他們目下情況的昏暗不明,藏澈已經說不上心裏究竟有多懊悔與焦急。

這時,他聽見大群人馬腳步聲由遠而近的奔馳而來,危急之中,在他的心裏,卻只想到那春光明媚的一日。

或許,在那一日,在坊市上一團雞飛狗跳的混亂當中,當他初見元潤玉這個如桃花般灼華盛艷的女子,看她為了維護自家少爺,跳出來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剽焊風姿,那不經心的一眼,他就料到自己有一天會為了這女人,落得心亂如麻,狼狽不堪的下場。

所以他對她小心戒備,再三防範,從來就不願意讓自己坦白,讓自己對她承認,那日的她,是如此地璀璨光華,美得令他早已是評然心動……

死了。

是她,或是她爹?

或者,他們都死了。

元潤玉覺得自己彷彿有一瞬間,在全然的黑暗中,像是要飄了起來一般,或許,她根本已經飄起來了,她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身軀,到往黃泉去。

在那一刻,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她彷彿又回到了九歲時,那一夜,她一直喊作白叔叔的人,帶了大批人馬,關上元府的大門,大開殺戒。

白叔叔說,是雲叔叔下令,讓他帶人過來抄元府一門,可是,她爹不信,她忘了白叔叔手裏的第一刀是如何砍下的,就砍在她爹的肩胛上,血流如注,污了她爹一貫愛穿的月白色衣袍。

她被人捉着,好大聲的哭喊。

然後,是一刀又一刀,到了最後,她爹身上的衣袍,幾乎已經找不到沒有染血的乾淨地方,可是直至那一刻,她爹仍舊一口咬定,讓白叔叔帶兵殺人的人,絕對不是雲叔叔。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如此篤定?」

「因為我和他約好了,兩年後,他便下令讓我回京去,這是我與他親口相諾的約定,所以,我不信你的話,我信他。」

後來,事情究竟是如何出現轉折的?元潤玉不是不記得,而是過程玄異到她根本就弄不清楚,她與爹和張爺爺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明明一屋子的人都在他們身邊,可是再看不見他們三人的身影。

有一個男人……一個有着溫和而俊朗的眉目,笑起來極好看,卻也極冷淡的男人,對着她爹與她說話。

他說了什麼?元潤玉好努力地想要回想起來,然而,背部忽然傳來像是要被劈成兩段的痛,讓她猛然深抽了口氣,驚醒了過來。

然而,在元潤玉睜開眼睛,看清楚眼前的男人時,如果不是背部的傷口痛得厲害,她會以為自己仍舊在做夢。

因為,剛才在夢裏與她和爹說話的男子,此刻就在她的面前,那一副溫和寧遠的笑顏,仍舊與十幾年前如出一轍。

被鳳彼舞千萬懇求,硬是到崑侖山上強取回石脂玉膏回來救人的傅鳴生,看見她清醒過來,先是一愣,然後失笑道:「你醒得倒是快,很疼嗎?對了,那玉膏只能讓你食之不死,不能止你疼。」

一向對外人十分冷情的傅鳴生,並不想刻意為元潤玉止疼,如果對象換成是他所關心的人,他肯定會再多做兩道止疼的功夫。

劇烈的疼痛,讓元潤玉不住的喘息,但是她開口時,喊的不是疼,而是激動地輕喊道:「我爹在哪裏?他在哪裏?」

話落,好半晌的沉寂,傅鳴生笑笑地把手裏調着石脂玉膏的碗放到一旁的几上,聽她的話,竟是半點意外也沒有。

「剛才我就隱約覺得氣息不對,你果然是當年的小丫頭,不過,我給你施了蠱惑之術,其中包括讓你把我這個人給忘了,怎麼可能……」

傅鳴生話至中途,忽然想起了什麼,勾起了明白的淺笑,道:「我知道了,你斷過氣,死過了一次,只是時間很短,看起來就像是一口氣沒上來而已,不過也就是那麼一瞬,你的魂魄已經算是死過一次,又活了一回,才會讓我當年對你所施的咒失去了效力。」

元潤玉聽見她有瞬間斷過氣,心裏暗暗一驚,但還是急切地想要知道她爹的下落,「我爹在哪裏?你把他帶去哪裏了?他還活着……對不對?」

「當年,我讓那個老人把你帶走時,是這麼對你說過,不過內容是你爹編造的,他不想你記着那麼慘的畫面,說實話,當時我真的沒有把握能救活他,不過,我不喜歡看見別人死在我面前,更別說我與你爹交手過一次,算起來欠了他一份人情,他是個有趣的人,我真不想他死了。」

元潤玉掙扎着想要起身,卻是雙手無力,撐不起趴伏的身軀,幾次痛得又跌回床上,這時,門外傳來了人聲,可以聽出來有藏澈與問驚鴻的聲音,另外幾個人就聽不仔細了。

傅鳴生知道該長話短說了,他神色一斂,對着元潤玉說道:「你知道人有分陰陽二面嗎?」

「不知道……」她搖頭。

「當年我也不算騙你,你爹確實還活着,不過,當年的元奉平卻已經是死了,活下來的人不是當年的元奉平,元奉平活着,可是元奉平不是元奉平,他命中有一個劫數,一生註定活不過三十歲,再活一次,仍舊活不過三十,但我用了那個神器,施了逆轉之術,讓他再活一次,但是,這一次,他仍活不過三十歲,不過,那不關我的事,至少,我還他人情了。」

話落,門外的交談聲音越來越清晰,傅鳴生還不等元潤玉再問什麼,伸出大掌,覆住了她的額頭與眼眉,輕沉的嗓音,輕如風,滑如絲。

「再睡吧!你的傷需要再歇幾天,再醒來后,你會忘記與我今天的對話,嗯……這次的蠱惑咒該怎麼下呢?就讓你忘了吧!元潤玉,聽着,今天我們的對話從未發生過,你什麼也沒有想起來,你爹仍活着,就記着以前的版本吧!我想,你爹不會希望,讓你知道他如今是什麼德性,更別說,如今離他再一次三十歲的大劫之數,只剩不到幾年,你們相認了,徒增無謂的傷心而已……」

隔日,在傅鳴生送客的堅持之下,藏澈帶着仍舊是昏迷不醒的元潤玉離開鳳家在京城的別館,對於傅鳴生的救命之恩,藏澈感激在心,但是,在聽到這人說他只負責把人救活,但不負責把人救好的話,還是教他覺得惱火。

鳳彼舞連忙打圓場,知道她家鳴爹的個性,他其實不喜歡救人,只是不喜歡有人死在他面前,他卻無能為力的感覺而已。

「鳴爹,玉兒姐姐會好吧?」

別館的小院裏,飄着茶香與細點的咸甜香味,鳳彼舞坐在她鳴爹的身邊,感激他做了一個人情,讓她可以送給陸雪龍,所以倒茶布菜的功夫,做得十分殷勤,只是太過刻意,惹得傅鳴生直笑。

「舞兒這話,不該是在求鳴爹去取石脂救人之前問嗎?」傅鳴生不知道這丫頭心裏在打什麼主意,但必定是有所圖。

「現在問也一樣啦!鳴爹……會好的對不對?」

「好不好我不知道,終究是死不了。」

鳳彼舞知道她家鳴爹只是嘴硬,瞧他的眼眉間沁着笑意,就知道事情絕對不會有差錯,頓了一頓,終於決定把一直想說的話,對她鳴爹交代出來。

「鳴爹,舞兒有喜歡的人了。」

「什麼?」好半天,他竟然只能擠出這兩個字。

饒是曾被稱為「天下第一惡人」的傅鳴生,似乎也與這天底下當爹的人都是同一副德性,在聽到自家乖女兒喜歡上哪家臭小子了,最初的反應都像是被打擊般的怔愣。

就算這女兒不是他親生的,心裏都仍是同樣的不是滋味。

不同於當年把鳴兒送到鳳熾身邊的雲淡風輕,但究竟是不是哪個滋味……相信這天底下沒半個當爹的可以解釋得出來,那種明明應該很開心,卻又有一種想閹掉那個竟敢染指他女兒的臭小子的衝動,但為了女兒將來的幸福着想,卻又只能忍耐下來的無奈。

所以是酸甜苦辣齊上心頭之外,也悶得難受。

鳳彼舞咧開笑,心裏對於自己能夠讓從來都是冷靜淡然的鳴爹嚇一大跳,感到好得意,從小她就與鳴爹特別親近,雖說喊「爹」只是名義上的關係,但是比起親生父親鳳爹,以及親手將她和彼歌接生出來的震爹,她知道自己最最喜歡,也最最投緣的人,還是鳴爹。

「是誰?」好片刻,傅鳴生才擠出這兩個字。

只是想到那個人,鳳彼舞一張肖似親娘,絕美至極的臉蛋就忍不住泛起紅暈,很小聲的說道:「是陸雪龍。」

聽到這個名字,傅鳴生不意外,卻教他沉默了許久。

他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深沉陰暗,淡淡地別開,最後落在院子角落一叢開得正是盛漫的紅色月季花上,看着那些花兒美則美矣,卻是渾身的利刺,久久,才啟唇道:「舞兒,就不能換個人喜歡,非要他不可嗎?」

鳳彼舞千萬沒料想到她鳴爹的反應竟是要她換個人喜歡,她急急地說道:「鳴爹,他很好的……鳴爹,是不是你知道了什麼?」

「不,鳴爹什麼都不知道。」傅鳴生徐勾起笑痕,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著違心話,想自己果然是關心則亂,天下人的生死,皆與他無關,但是他關心之人的喜悲,卻會不受控制地牽動他的心,無論歲月經過多少年,經歷過多少次,他仍然會想要試圖改變與挽回。

見鳳彼舞的面色仍舊帶着不信與質疑,他又笑道:「鳴爹就只是覺得那個臭小子配不上我家舞兒聰明伶俐又貌美無雙,放心,陸雪龍是配不上你,但你與他在一起,他會待你極好,不會教你受到一丁點委屈的。」

……但是,鳴爹看見了將來,陸雪龍與你所生的小么女,卻註定會遭受千險萬難,或許會命喪她心愛的男人之手,就算不死也可能要瘋了,舞兒,鳴爹知道於一定會心疼,女兒的遭遇會讓你十分痛苦,卻又無能為力,但是你跟陸雪龍在一起,就註定更改不了那女娃的宿命,就像當年我改變不了你的娘親在前世為我而死一樣。

「鳴爹騙人。」鳳彼舞注視她鳴爹雅淡的笑容許久,吐出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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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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