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唉!他就多等她幾步路,是會怎樣嗎?
深夜,一彎銀月如鉤,靜謐地掛在暗色的天邊。
在這初更時分,明明應該已經寂靜無聲的京城郊野,卻傳來天籟般的絲竹樂聲,幾幢大約都是兩層樓高的雅築臨湖畔而建,湖面上還泛着幾搜畫舫,人們飲酒作樂,美麗的女子們吟笑相陪。
而絲竹奏樂的聲音,是從主樓里傳出來的,現在大多數來尋芳的客人都坐在主樓里,有人坐在大廳,而身份比較尊貴特殊的客人,則被安排在二樓的雅房裏,打開臨着開井的窗戶,可以將樓下的動靜俯瞰得一清二楚。
在南面最大間的雅房之中,在座的客人都是商場上叫得出名號的響叮噹人物,而這場盛會的主人家是唐桂清老太爺,在生意場上,他的人面一向廣闊,所以,即使是天下第一皇商鷹揚天,以及“京盛堂”的當家雷宸飛,都還是要賣他三分薄面,出席了這場盛宴,只是短暫露了面,便借口離去了。
而向守陽即便不論身份,在情分上,也是唐老太爺最中意的晚輩,自然也被相邀前來共襄盛事。
只是原本應該是只有男人才來的青樓勾院,沈晚芽竟然也來了,就站在主子的身邊侍候,雖然靜立不語,但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外罩湖綠色的襯襖半臂,宛若水仙般出塵挺立的姿態,還是引起在場爺兒們的注目與觀賞。
她身為何家的總管,一般不陪着主子出席這種場合,而是由歸家陪着,但是,今天是唐桂清特別指名,要問守陽一定要攜上家裏的小總管,要不,他老頭兒可要翻臉不認人。
此刻,樓下傳來眾人的叫好聲,他們正欣賞着一群美艷的胡姬們跳舞,而這些正在跳舞的胡姬們,正是現在京城青樓里最炙手可熱的寵兒,她們大多有着一頭如黃金般的髮絲,眼珠子的顏色是宛若寶石般的藍色或綠色,雖然在肌膚的細嫩度上不若中原女子,但是肌白若雪,透出花瓣般的紅潤。
不過,幾間樓上的雅房雖然臨天井的窗都是開着的,卻沒有傳出叫好聲,似乎在裏頭的男人們對於美色當前,反應都是十分淡定。
那當然是因為他們來此,並非是為了欣賞美色,而是應了唐桂清所開設的賭局而來,幾間雅房裏,分別賭着骨牌、馬吊,以及擲骰子,要論風雅的話,有人則選了雙陸棋與圍棋。
人們的目的不在於贏多少,因為所賭的籌碼甚至於不是銀兩,而是春天即將要盛開的姚黃魏紫牡丹植株,實在是因為唐桂清麾下養了一批厲害的高手,能與這些高手過招,教好勝的男人們蠢蠢欲動,欲罷不能。
沈晚芽所站的位置臨窗,能將樓下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對於男人們的對話,她既插上不嘴,也不能過問,只能閉上嘴,不時地瞧望着樓下正跳着胡旋之舞的胡姬,欣賞她們美妙的舞姿打發這難捱無聊的時光。
“沈小總管。”唐桂清冷不防的開口喚她,略顯清躍的老臉上,帶着慈藹的呵笑。
聞喚,沈晚芽立刻不着痕迹的把眼光挪回唐老太爺臉上,“是,晚芽在這兒聽老爺子吩咐呢!”
“你瞧樓下那些胡姬們樣子好看嗎?”
“老太爺這話,應該是要問在場的爺兒們吧?怎麼問起晚芽來了!”她吟吟輕笑,試圖把話題從身上轉開。
說完,她斂眸瞅了坐在手畔的主子一眼,見他只是淡淡地抬起頭,與她相視了一眼,唇側勾起似有若無的淺笑,回過頭,不打算幫她。
雖然沈晚芽沒寄望她的爺會好心幫忙,但見他那副完全打算隔岸觀火的態度,心裏還是忍不住有一點火大。
“問他們做什麼呢?”唐桂清呵呵笑道:“男人瞧女人,是憑着顆色心,哪有女人瞧女人來得細心呢?”
沈晚芽轉念一想,微頓了下,才開口道:“是啊!是要細心沒錯,如果不細心瞧的話,又要怎麼挑剔呢?總歸都是女人家嘛!”
她巧笑倩兮,明明暗指着自己同樣是女人,當然會嫉妒美女,但是,由她的嘴裏說出來,卻只覺得輕鬆逗趣,不失詼諧。
“哈哈哈……”
唐桂清與在場幾個男人都笑了,而問守陽依舊只懸着唇畔那抹淺笑,再抬起眸望着她,眼底多了抹深思。
“好好好,你這丫頭真得我心,不過,我聽說你不只會說一些金毛胡人的話,還會讀蒙文,說突厥以及回紇人的話,這可是真的?”
“只是略懂一些罷了!不知怎麼被人傳着傳着,我會的一些雕蟲小技竟然成了一樁神話了!”她眸光柔斂地掃視了在場眾人一眼,“各位應該都知道昭武九姓吧?”
在場的人都是商場上的大擘,沒有不知道的道理,唐桂清點頭,回道:“當然知道,誰不知道九姓胡人是做生意的高手,他們的足跡遍佈大江南北,這些年看起來好像隱沒了,可是,知情的人都知道,有很多知名的商號,都是透過他們的金援扶植起來的,他們只是不出面而已。”
“是。”她笑着點頭,“其實晚芽能夠通曉蒙古、突厥,以及回紇人的語言與文字,不過就是一次因緣際會發現,他們的文字都是取自九姓胡人的文字,再加以變通而已,知道這個脈絡之後,學起來就簡單了。”
“好!很好!”唐桂清忍不住激賞拍手,“小總管,老夫一向都覺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但你不一樣,記着,要是我那賢侄沒能善待你,儘管來唐家,老爺子我絕對不會虧待你。”
“太爺,您說這話,晚芽不好回啊!”她故意看了問守陽一眼,露出為難又埋怨的笑,惹得眾人莞爾不已。
唐桂清轉頭看作壁上觀的問守陽,“賢侄,那你怎麼說?”
沒想到老人家將矛頭轉到他頭上,問守陽先是勾起一抹淺笑,抬起眸來直視着存心要鬧他的長輩道:“都聽見太爺說這種話了,侄兒我哪敢不善待她呢?如今我的‘宸虎園’要少了她這位小總管,可要天下大亂呢!”
沈晚芽微愣了下,沒想到問守陽會說出這種話,這或許已經是這男人一直以來,所能夠說出對她最好的讚許了。
她斂眸看着他,正好對上他抬頭投來的視線,好半晌,他們誰也沒挪開目光,只是靜瞅着彼此。
唐桂清沉吟不語,瞅着他們主僕二人,活到他這一把年紀了,雖是老眼昏花,但有些別人瞧不見的東西,他卻是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依他看來,這二人之間存在着比他們想像中更深的羈絆,遠勝過於男女之間的情愫,也絕對不僅只於他們自以為的主僕關係而已。
他泛起微笑,若說他這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有什麼心愿,那絕不會是希望已經成窩的兒孫們再多添幾個,而是在他有生之年,能否見到他生平唯一欣賞的女子與他疼愛的世侄之間開花結果呢?
如若不能,那他們之間,又會是什麼結局呢?
這時,樓下大堂傳來了一陣騷動,一道老人的聲音往二樓這裏傳過來,“唐老爺子,你的老朋友來了!在的話就答我一聲,別讓我瞎打人!”
沈晚芽轉眸往樓下望去,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進來,其中為首的人是一名身穿着藏青色袍服的老人,年紀看來比唐老太爺小了十來歲,明明已經是頭髮盡白,但是福態的臉上卻是一片紅光,就連皺紋也沒見到幾條。
她與問守陽交換了個眼色,沒立刻開口,卻見他頷首,想來他光聽聲音就知道來人是誰。
這位老者在商場上的來頭不小,與南海的海商鳳家的淵源甚深,一般而言,鳳家雖然在海上稱霸,但是當家鳳熾不會親自出面,在中原內地的交易,都是由這位陶朱爺全權代理他發言。
“哈哈哈!”唐桂清聞言大笑了起來,讓人攙扶起身,往窗邊走去,朝着樓下大喊道:“陶朱,快上來,我說的那個厲害丫頭就在這兒,棋局也讓人給備好了,就等你來。”
“好好好。”陶朱爺加緊了腳步,走上了通往二樓的階梯。
這時,唐桂清轉頭望向問守陽,笑道:“其實,我要賢侄把你家的小總管一道帶過來,就是要讓陶朱大開眼界,沒讓他親眼見識小總管的一手好棋,他還當我是在跟他吹牛皮,如何?不介意太爺我借你家小總管一用吧?”
“既然我人都給太爺帶來了,就任由太爺處置吧!”問守陽微笑,比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好,做人夠乾脆!”唐桂清笑着牽過沈晚芽的手,就像是慈祥的長輩牽着晚輩走向隔門,立刻就有僕從為他們打開門板。“小總管,我和陶朱是從年輕斗到大的棋友,他一直不服氣我說你有多厲害,嚷着要見識你的功夫,如何?陶朱今天指名要跟你斗圍棋,你沒問題吧?”
“上了架的鴨子,還能有回頭的餘地嗎?”她明媚的眨眨眼。
“哈哈哈……”唐桂清被逗得大笑,這時陶朱爺從另外一邊的隔門進來,見到沈晚芽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嫩丫頭,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往後擺擺手,示意一干隨從不要跟上來,一個人走到她的面前,打量了一圈之後,才朝着唐桂清嘖笑道:“老爺子,我真的不敢相信,這個黃毛丫頭真的是你說的高手?”
“陶朱爺不信的話,不妨試試。”沈晚芽噙笑回道。
“丫頭,我可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了,難道你不怕嗎?”陶朱爺呵呵笑道,一雙老練的目光瞅着她,也同時注意到站在她與唐桂清身後約莫十尺開外的問守陽,他雙手抱胸,倚在門旁,閑淡的目光似乎在等着看好戲。
“未戰先懼,仗還能打嗎?”沈晚芽微聳了下纖肩,笑着搖頭。
“好,不怕最好。”陶朱爺笑着半推半拉着她就座,活了一大把年紀,卻高興得像孩子,畢竟能夠遇上可以較勁的高手,是人生一大樂事。
這時唐桂清屏開了眾人的攙扶,拄着龍頭拐杖走到問守陽的身邊,與他一起遠觀陶朱公與沈晚芽的棋賽。
“人家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沈家的丫頭就是跟別人不一樣。”唐桂清開口,對着晚輩談心,“跟她說過話之後,再看到我家那些婆娘們就覺得煩悶,因為她們都不若她有趣靈活,守陽,看在咱們兩家多年的交情上,你老實對太爺說,你真的對沈家的丫頭沒有丁點打算嗎?”
問守陽微微抬起下頷,勾起一抹淺笑,半斂的眼眸直視着正在與陶朱公對奕的女子,見她雖然只是一介女流,卻能夠悠遊於男人之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舉一動之間,說不盡的明媚動人。
“守陽,怎麼不回太爺的話?”唐桂清臉色微沉,開口喚道。
“太爺希望我對她做什麼打算呢?”問守陽笑着反問,眸底閃過一抹感到煩膩的陰沉,“晚輩知道太爺對她的賞識之情,但她終究是問家的小總管,是問家的人,所以,無論我對她有任何打算,都不需要對誰做出交代。”
對於他冷淡的回答,唐桂清沒有生氣,反倒是呵呵笑了,“好,你不需要給太爺回答,但是,記着千萬不能傷害她,要不,太爺可是要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