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說她是問家的人?

不回答沒打算,只說有打算也不必交代?

呵,有年輕人這句話,想來他老頭子是不需要太擔心了。

從那一晚之後,“宸虎園”就多了一位常客。

那就是陶朱爺。

雖然,那一夜的棋局,最後是兩人合局平手,勉強讓陶朱爺保住了臉面,但是,從那之後,他跟唐桂清一樣,迷上了與沈晚芽對奕的暢然快意,所以只要讓他找到一點芝麻蒜皮大的理由,他都能來“宸虎園”晃上一圈。

今年入春以來,雖然稱不上溫暖,但是極少下雪,園子裏的梅花已經都是怒放生香,但是沈晚芽沒有風花雪月的心情,因為她必須張羅問守陽出門的事宜,每年的三月是雲南大理最熱鬧的時候,大江南北各地的生意人都會齊聚前往,宛如慶典般熱鬧,所以又被稱為“三月節”。

在忙了一整天之後,沈晚芽回到她所居住的小院,位置就與義父的居所比鄰,一直以來,她每天早晚都會去向義父請安,不過她看天地已晚,怕他老人家已經睡下了,決定明天再過去。

她回到寢房,關上門之後,終於忍不住一天的疲憊,用手替自己揉着肩膀,這時,她覺得屋子裏不夠暖和,走到火盆前,打算再加上幾塊炭,卻沒想到打開炭盒,看見裏頭竟然只剩下兩塊菊炭。

一瞬間,她喪氣的垂下雙肩,苦笑道:“萱香這丫頭,去睡之前也不檢查一下炭盒,眼下就只剩這兩塊炭,教我怎麼撐整個晚上呢?”

她回頭看着床炕,忍不住嘆了一聲,想到前兩天她才吩咐可以停止燒地龍,所以現在炕也是冷的,她覺得既沒轍又無奈,只好把最後兩塊菊炭加進火盆里,心想等這兩塊炭燒完時她也應該把被窩睡暖了,最多就是早上起床時會比較難捱一點而已。

說也奇怪,每年到了春天,她反而更覺得畏寒,就算屋子裏是暖和的,她睡覺時還是會忍不住打哆嗦。

為了不浪費火盆里散發出來的溫暖,她以最快的速度更衣上床,裹上了被褥,緊緊地將自己揪成一團。

大概是今天真的忙壞了,以為會很難入睡,沒想到一會兒就沉入夢鄉。

只是,她的意識沉入了黑暗,又慢慢地浮了上來。

在睡夢中,她開始覺得不安穩,覺得寒冷。

即便將自己蜷成了一團,寒意卻還是不斷地從腳底湧上來,她緊緊地捉住被褥,不自禁地打哆嗦。

這種感覺她似曾相識,那是埋在她記憶深處,在她以為早就已經忘掉的角落裏存在的惡夢,這瞬間,她彷彿又是是兒時的沈晚芽,無法剋制不斷竄上心頭的冰冷與無助。

半夢半醒之間,她彷彿穿梭時光,回到了她剛來“宸虎園”的時候。

對了,那一天也是乍暖還寒的春日,白晝時,還是風光明媚的晴日,入了夜,卻吹起了比冬天還寒冷的風。

而她,因為要替一名被客人兒子戲弄的婢女打抱不平,所以使計讓他被眾人嘲笑,這事傳到問守陽的耳里,他大為光火,罰她跪在祠堂前的廊檐下,被命令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不許讓她起來。

好冷,地好硬。

她的膝蓋跪得好痛,就像要碎掉一樣。

就算是拼了命地輪流揉着,卻還是無濟於事。

冷風呼呼地吹着,明明已經是入春了,卻還是十分寒冷。

她抬起頭,仰望着因皎潔而顯得分外冰冷的銀月,痛苦抿住已經乾澀不已的雙唇,不讓自己因為痛苦和寒冷而呻吟出聲。

這時,她聽見了有腳步聲,轉頭看見義父前來的身影,她笑了。

猜想應該是她的主子終於發了好心,肯讓她起來了。

但是,當她看清楚義父的表情之後,一瞬間,笑容就像冰塊般凍住了她的唇,生硬得教她覺得痛。

他攢着眉,朝她這個方向望過來時,臉上是滿滿的歉意。

看來,她的爺終究沒打算輕易饒過她!

她忍住了失落的心情,差點忍不住幾乎快要壓眶而出的淚水。

義父將帶在手裏的襖子覆到她的肩上,陪着在她的身邊坐下來,告訴她說不能讓她起來,至少可以讓她穿暖一點。

然後,義父出乎意料地開口,說他在老家有親戚,可以把她送過去。

但是他的提議立刻就被她給拒絕了。

不走!芽兒不走!求義父不要趕我離開,不要!從今以後我會努力,一定不會再惹爺不開心,絕對不會了!

聽了她的話,他嘆了口氣,搖搖頭。

義父就怕你樣樣事情都做好了,爺還是看不慣你啊!爺雖然不比以往溫和,可是,我也沒見過他罰誰比罰你更狠心啊!

她的爺對她不好的事情,早就已經是人盡皆知了。

打從她進‘宸虎園’的第一天開始,他就瞧她不順眼,同樣做錯了事情,罰她的狠勁是別人的數倍,起初,她會不服氣朝他叫囂,說他不公平,但她很快就知道這樣的做法,是在給自己討更多苦頭吃。

捱得住的!看是要打要跪,還是要我三天不吃不喝都可以,只要爺不趕我出“宸虎園”,那些就都是小事,只求義父以後別再為芽兒求情,我怕連累了您,心裏會過意不去。

她拉住義父的手,笑着搖搖頭,看見他聽完她的話之後,老臉上一時露出又急又氣的神情。

丫頭,我怎麼可能不替你說話呢?難道要我眼睜睜看你--她用着無比堅定的嗓音,打斷了義父的話,“請您看着就好了!芽兒說過會爭氣,就一定會做給您看,我一定會做到讓爺滿意,不會再讓他罰了。”

啊啊!好大的口氣!

半夢半醒這間,沈晚芽覺得當時的自己好天真,愚蠢得近乎可笑。

如今再想來,真覺得自己當時的膽量大得嚇人。

可是,她想知道這些年,她做得好嗎?

人人都在誇她是萬能的小總管,唯有他,沒有過一句像樣的誇獎。

難道,在他的眼裏,她還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嗎?

還有哪裏不夠好嗎?

每次,當他跟着人家一起喊她“萬能的小總管”時,她總覺得他不是稱讚,而是故意在諷刺。

好冷。

睡夢之中,她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抱住自己,蜷起了雙腿,但是一雙冰冷的腳丫子卻是無論如何都溫暖不起來。

好冷……誰來幫幫她?她真的覺得好冷,好冷……

終於,開始覺得有了一點暖意。

沈晚芽不知道身子究竟是何時才開始覺得溫暖,雖然雙手雙腳的指尖都仍舊還泛着點冰涼,但是,因為不再有被冰凍的寒意折騰,她終於能夠入睡,沉沉的,就像是被包裹在甜美而安穩的黑暗之中。

她耽溺其中,不願輕易醒來。

但是,隨着室內的光線越來越強烈,她還是悠悠地醒轉過來,迷濛地睜開美眸,注意到在一片光亮之中,有着一大片的陰影。

她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定睛看清那一片陰影,有着人的五官,以及高大的身軀線條,在背着光的陰暗之中,一雙琥珀色的眼眸顯得灼亮無比。

“爺!”

沈晚芽的神智在一瞬間驚醒,她揪住被褥彈坐起身,不自覺地後退,直到背硬生生地撞上牆上停住,“你怎麼會在……在這裏?”

說完,她慌張地看清楚四周的陳置,這個地方確實是她的寢房沒錯啊!

那他為什麼會在她的房裏?

問守陽微偏了下臉龐,淡挑起眉梢,笑着注視她的一舉一動,覺得她的反應非常有趣,“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她咬着唇,看了看大亮的天色,不敢猜測,只好搖頭。

“我在書房等你過來問安,等了快一個時辰,你知道嗎?”他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輕描淡寫得教人頭皮發麻。

對,沈晚芽現在就是覺得頭皮發麻,捉住被褥的手心沁着冷汗,她勉強鎮靜地看着她的爺,心裏卻忍不住泛過一絲慌顫。

“對不起,我今天睡晚了,請爺恕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下床請罪,還是繼續揪着被褥遮掩一身睡亂的白色睡衣。

沈晚芽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有一天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情在掙扎,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知道該說是起晚的自己,還是擅闖她寢房的他!

此刻,問守陽的眼神十分平淡,彷彿就算看見只穿一襲深衣的她,也不會覺得介意,“我看你睡覺的樣子很奇特,像只蝦子,一隻被凍僵的蝦子。”

她咬咬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總覺得他這說法,對於他問守陽一貫的作風而言,已經是很仁慈厚道了,因為,就算他說她像是一隻死掉的蝦子,她也不會覺得太訝異。

“難怪我覺得哪裏不對勁,你的房裏為何如此寒冷?”說完,他的目光瞟向了一旁的火盆,見盆里都是灰燼,根本就沒有半點火光。

他回過頭看着她,沉聲問道:“是哪個人負責打理你住的小院?”

沈晚芽見他的臉色,知道他是要追究,連忙道:“是我以為這兩日天候就會回暖,吩咐他們減少在我房裏備炭,卻忘了這兩天園子的地龍已經不燒火暖炕了,沒想到昨天突然又回寒,說到底,都是我太自恃了,等會兒我就請他們再給我搬些炭進來存放,請爺別掛心。”

“你要我相信,一切都是因為你的緣故嗎?”問守陽冷笑了聲,“你這個人很奇怪,冬天不見你怕冷,反而到了春天才見你畏寒,難道,伺候你的奴才會不知道這一點?”

沈晚芽愣了愣,沒想到他竟然曉得她這個老毛病?

“他們知道,就只是可以再機靈一點而已。”每次在與他說話時,她的心裏就要鬧忐忑。

她最討厭他說話老是喜歡不清不楚,老是要人家猜測他的意思,猜對也就算了,要是猜錯了就要自怨倒霉,乖乖認罰。

“我不跟你辯這個,反正你身為總管,沒把手下管好,就是你的錯。”他聳了聳寬肩,語氣冷淡帶嘲。

“是,請爺恕罪。”她垂斂雙眸,順勢應承下來。

對於她不着痕迹的逆來順受,問守陽有半晌的沉靜,才又開口道:“是誰教你的?我不以為你待在東叔身邊,能夠有機會學到一身精妙的賭術,唐家的太爺告訴我,他對你印象深刻,是因為他曾經問過你,在諸多的賭術之中,你會什麼?你的回答竟然是,唯有馬吊的功夫不太到家,幾門棋術里,唯有雙陸棋不太在行,其餘的,都略知一二,你是這麼回答的吧?”

“是。”她點點頭,思忖了下,接着又說道,“可是我沒有告訴老太爺實話,其實雙陸棋我也在行,只是如果說不得不好的話,即便是故意輸給老人家,也不會被指說是諂媚迎合。”

“就像你與陶朱爺的棋局嗎?”在當中也用了心機。

“是,陶朱爺的棋藝十分厲害,可是,在那場面上,我輸了會丟爺的面子,但我贏了便是不給老人家面子,思前想後,我決定讓棋局打和,那晚我故意先說那盤棋是誰也贏不了了,可是,只要夠細心的高手一看,就知道還能有解,但對我而言,無論輸贏,都不若和局來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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