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個屌絲

第五章 兩個屌絲

官河是一條穿越蘇北平原的古老河流,南段為上官河,北段為下官河,承接西塘河,一直延伸至北方平原。

下官河是銅色的,靜悄悄沒有喜樂,沒有悲歌沒有風,有也是沒有情感的彈奏。陽光,穿梭於細浪的氣息之中,舒暢而漫長。春天來了,蘆葦從水裏冒出小芽兒,兩岸隨處可見,青青嫩嫩的,有一種讓憐愛的嬌氣。不管政治氣候國際形勢怎樣,它都會如期出現在白鎮的河溝汊港之中。它是不懂得政治的植物,不會聽命於人。

多少年來,沒有人理睬水邊的蘆葦,他們在高音喇叭的催促下,把糧食和鐵鍋扔進了人民公社的食堂,讓上官村一下子進入了共產主義,過上了人間天堂的生活。飯有人煮,衣有人洗,想吃什麼有什麼,想吃多少由你自己決定。活在這個世界上,吃飯能夠由自己支配真是件幸福的事。上官村的勞動生產力在這個時候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地區小報對這個村的畝產量進行了報導和宣傳,前來參觀學習的人不絕如潮。但很快這個記錄就被刷新再刷新,上官村像一塊燒紅的鐵,不斷黯淡不斷冷卻,冷卻到常溫時,飢荒來了。

飢餓的日子不是節日,卻常常不期而至,好像是有誰蓄意製造了這場災難。這樣的疑問上官村目不識丁的農民是參悟不出的,唯有蘆葦懂得,不過這位哲人不會說話。飢荒像流言一樣繼續蔓延,長了一副空洞的大翅膀在湖盪上空尋覓,數日功夫官河兩岸的蘆芽被啄得個凈光。整個上官村都在嚼巴。咀嚼的聲音很響,響徹雲天,好像一部大合唱。樂聲很動人,引出不少老鼠從地洞中鑽出來,站在牆角,瞪着一雙綠豆似的眼睛,楚楚動人。

那時,朱大江成天喝水嚼鹹菜,臉腫得像個大饅頭。大江說:“哪天讓我喝飽大米粥,立即見閻王老爺也行。”捱到最後幾天,大江的肚子越來越大,躺在蒲席等死了。而這個時候大兒子宏富還堅持把自己的一點點口糧揀到一邊,姐姐宏秀破口大罵,他仍舊置若罔聞我行我素。宏武是二兒子,躺在鋪上一口氣沒上來,吳大腳一摸他肚皮,好像一層薄紙,大腳哭得死去活來。那時宏文還小,肚子餓只知道發獃,從來不哭出聲來。

朱宏照出生的時候,那個飢荒時代已經結束。等到他記事時,已經沒有了痛徹心扉的飢餓記憶。當然豬肉味還是聞不到的,整個村子沒有豬。整個莊子看不到雞鴨鵝在地上跑,麻雀也難得看到。四處光禿禿的樹,如同一幅空洞的畫。

飢荒好像是一個藕斷絲連的戀情,會不定期造訪每一戶人家。朱宏照每天只喝兩碗薄粥,薄到可以照到他瘦而調皮的面孔,照到鼻子下面的一小塊黑痣。宏照的媽說這個黑痣說是個好東西,是活着的標誌,哪天痣突然消失人就離死不遠了。朱宏照從沒有恨過臉上的黑痣,相反他相當重視這塊寶貝,喝粥時總要好好看看它,就好像看一顆勳章。大江喝粥特別仔細,小口小口地喝,與其說喝,不如說是品。品完半碗粥,他便伸出長長的舌頭,在碗裏舔上七七四十九次方才罷休。大江經常感嘆,救濟糧再遲一天,我就上饢草了。

這天,朱宏照戴着一頂破舊的綠軍帽,光着大腳丫子,和一個叫陸二黑的夥伴在盤坐在泥地上垂釣,面前是開闊的下官河,河裏全是油油的水草。

河底還有嫩嫩的葦芽,把它連根拔上來。嫩綠的芽尖兒,如蔥白一樣乾淨的根,洗都不用洗就直接放進嘴裏,咀嚼,咀嚼,咀嚼。很過癮。太陽露着笑臉,看着他們,很慈祥。

一條上官河是他們的,蘆葦盪也是他們的。他們經常在蘆葦叢里玩耍,在葦子地里挖上幾個陷阱,上面蓋上一些茅草。陷阱不會很深,有人掉進去,他們會在一旁咯咯大笑,慶祝惡作劇的成功。有時候,他們在蘆葦盪里學着解放軍的樣子,玩行軍遊戲,在葦子地里一圈圈繞來繞去,樂此不疲。那些棲在葦葉上的小鳥,常常被他們驚得四處飛散,待他們走遠,它們又倏然飛落到葦桿上……

其時宏照和二黑已經成為鄉間捕釣高手,他們經常盤坐在下官河邊上,一邊釣魚一邊侃着學校的山海經。自製簡易的釣桿,一根蘆桿,一彎鋼針,一條棉線,就組成了一套比較完備的利器。對於他們來說,釣具的優劣並不重要,關鍵在人。有人使用一分錢一隻的“詹記魚鉤”,其成果還沒有他們好。鉤好不如哥好。

河中資源匱乏,魚養得不大,都是手指長的小魚。小歸小,釣上來時都是活蹦亂跳的,宏照最喜歡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活蹦亂跳,一幅豐收在望的畫面。當水桶里盛滿了或沉或浮的小魚時,他們便開始用手颳去魚鱗,掐破肚皮,擠出內臟,然後你一條我一條地進行分配。宏照一邊唱一邊分,不時給二黑一個耳刮子,嘴裏罵道:“都是你這個瘟東西話多,讓我少釣了一條魚。”二黑是宏照吃的小魚,要打就打,要罵就罵。不管怎麼打怎麼罵,二黑就是不離開他。見沾滿魚腥的手又伸過來,二黑直向後退,罵道:“你媽媽的,你手臟不臟啊?”

費春花每天上學都路過河邊,見到他們從不說話。她爸爸費金洪是村上第三任支書,人脾氣好,一臉笑容,笑的時候眼皮就不停地眨動。村上好多小孩學他眨眼,學會了就改不掉了。據說官河村起碼有幾十個愛玩命眨眼的孩子。後來費金洪不管到哪家去,家長都會把孩子攆出去玩,怕沾染上這壞習慣。

朱宏照和陸二黑當初看費金洪眨得好玩,也學着眨。費金洪笑着追打他們,罵道,兩細猴子,不學好。這麼多年下來,眨眼如同見面禮,雙方形成默契了,迅速眨幾下眼等於打招呼問好。費春花和他們一個班,見了她他們也眨眼,費春花氣得不理睬他們。

那天費春花有興緻,居然站在河邊看他們釣魚。有個女生在旁邊,兩個男生居然有些小緊張,裝模作樣盯着水面上的大蒜浮子。時間不早了,費春花走了,離開前破天荒說了一句,要上課了別遲到啊。兩個人沒有回應。

費春花走遠了,兩個人沖她的背影淫邪地罵了一句“小寡婦”,滿以為她聽不到。沒想到那天河邊風特別大,沒費什麼勁就把這句話輕輕告訴了費春花。費春花回頭瞪了他們一眼,嘴裏罵了一句髒話,具體內容聽不到。僅從口型真的琢磨不出來,兩個人費盡心思在想費春花在罵什麼。只有確定了內容,才能組織進攻。

二黑說:“她好像罵你媽媽是大腳。”

宏照掄起拳頭說:“她在罵你媽媽是癟嘴。”

“她罵你媽媽關我什麼事?你不要動手動腳好不好!”

宏照不理會他,專註地看着費春花的背影漸漸遠去,心裏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

兩個猴子頭滿頭大汗趕到學校時,已經上課了。劉早看都沒看他們,手一指教室后牆,要他們站到教室後面鼻子靠牆。鼻子靠牆是一種當時通行於校園比較傷自尊的懲罰,執法者是老師,老師有絕對的權威,要你怎麼樣就怎麼樣。有時老師要你在太陽心底下手抱着頭站馬步,你必須得做,否則會告訴你家長會讓你家長到校談話。一趟站下來,渾身大汗,人像一張紙,直發飄。宏照和二黑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是一致的,多大的恥辱都不是事,只要不讓娘老子知道就行,娘老子知道了,回去就要遭嘮叨挨鐵拳,這種日子很凄慘,會導致你一個月諸事不順。

劉早是費春花的姑父。不是費金洪哪兒輪到他在村裡做代課教師?這個全村人知道,宏照知道,二黑也知道。宏照和二黑從心裏瞧不起這個走後門的劉早。

宏照站在後牆邊上,頭腦沒有停,一直在分析。他對二黑說,一定是費春花這個小狐狸精把我們罵她的事告訴了劉早,否則姓劉的不會突然發神經把我們站到教室後面,還鼻子靠牆。

面對他們的是一堵破牆,上面的石灰不時往下掉,一靠上就是一身的白灰。按常規,下課後劉早會檢查他們的鼻子,要是沒有白灰,就說明他們偷工減料,還要進行下一步的責罰,到太陽底下站三個小時馬步,一分鐘也不能少。

二黑拉拉宏照的衣角,你往前靠靠,身上沒灰小心劉早扁你。宏照把二黑往前一推說,你先來個狗吃灰。後面出現這麼大的動靜,劉早立即罵道:“你們兩個傢伙站在後面還不安穩,想死啊?”兩人立即安靜下來。

劉早繼續講課,要全班同學聽他范讀課文。兩個人要笑又不敢笑。劉早初中畢業,經常念錯字,只要有學生當堂質疑他就發無窮之火。他示範讀課文,要求大家都要捧起書來聽,否則他會跑上去一個大耳刮子。

劉早讀得很深情,但是同學們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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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鎮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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