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開除學籍
兩個人靠在教室后牆上嘰嘰咕咕。
劉早看不到他們的臉,更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仍然在抱着書在讀課文。他用的是官河村的土話:“年四旺叔叔經過幾天的昏迷,醒來后第一個認識的就是毛主席,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毛主席,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東方紅》。年四旺叔叔的心裏,只有永遠不落的紅太陽毛主席……”
朱宏照越說越猥褻:“費春花對我們這麼好,是不是想給我們哪個人做老婆啊?”
陸二黑來勁了:“這個老婆我不敢要。不過她的上身不錯,像兩個饅頭。臉嘛長得也好看,我要她上半身……”
朱宏照不禁笑出聲:“下半身你不要?你不要我要。”
陸二黑也笑道:“三哥,那我恭喜你,哪天你們結婚我去捅窗戶紙,你可要給我一個紅包啊。”
宏照捂着嘴笑:“我說了玩的,我才不要和她結婚,她都要做寡婦了,我和她結婚,那我不是要死了嗎?你和她結婚吧,讓你死最好了,你這種人活在世上就是浪費中國人民的糧食。”
二黑挺樂意:“那我就替你死,只要和她結上一天婚,死了也值得。”
宏照伸手在他大腿上擰了一把,罵道:“你個死沒出息的東西!”
費春花個子高,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劉老師的課她一句沒聽,全神貫注地收聽這兩個傢伙說話,果然句句與自己有關,忍無可忍之下,“嗖”地站了起來說:“劉老師,朱宏照他們在後面說我的下流話。”
劉老師怒目圓睜,把書甩到講台上,厲聲喝道:“給我滾到辦公室去!”
教室中噤若寒蟬,兩人遲疑了一下,知道無法討價還價,便一前一後往外走。劉老師趕上去用白球鞋使勁踹了二黑一腳,想過來再踹宏照,宏照已經走到前面去了,劉老師只好追上去,賞了他一個耳光,宏照只覺得渾身的血一熱,但很快就涼了下來。
兩個人出了教室並沒有遵從劉早的指令進辦公室。他們堅決不進辦公室,進了辦公室即使有理也說不清楚。他們來到學校小操場,躺到草地上。
天上的白雲絲絲縷縷條條塊塊慢慢行走,整個天空就像一條寬闊自由的大街,大街上沒有人,只有雲朵,一朵叫宏照,一朵叫二黑。
兩朵雲,把話說盡了只好乾躺着。
下課鈴響了,同學們過來看望他們,兩人情緒又高漲起來,不斷罵劉早是一條烏龜,並說你們帶信給劉早這個老烏龜啊。他們知道誰也不敢帶這個信,劉早火上來,會一起把罵人和帶信的全部消滅乾淨。劉早喜歡搞連坐,很不得人心,除了費春花沒有一個學生和他貼心。
宏照感到無聊,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包火柴。
他和二黑點燃了圍牆邊上小草堆,火焰蔓延開來,頓時出現了一大片黑地。宏照大聲叫喊:“火化劉早嘍!”二黑在一旁沒心沒肺地笑着跳着,同學們一看到情形不對,立即作鳥獸狀散。
高校長從辦公室跑出來,果然看到了煙。他一手一隻耳朵把他們拎進辦公室。綠軍帽掉到了地上,宏照掙扎着出去拾了起來,又扣到腦殼上。
高校長是個白頭翁,也是個有手段的人,哪怕氣得白頭髮一根根豎起來也不打學生。年輕時他性子躁,一把抓住調皮學生的頭,竟然把頭髮連着頭皮撕了下來,為此他跪在家長面前,不僅賠了不少醫藥費,還受到了組織的嚴厲處分。經過那次教訓后,高校長絕對只動口不動手,為個小鬼真動氣得不償失。
現在他把朱宏照和陸二黑隔離開來關了起來。朱宏照關在一間庫房裏,裏面全是粘着蜘蛛網的破桌凳,裏面一股子霉味。宏照下了決心,高校長不管問什麼他堅決不回一句。怕死不當共產黨員,他朱宏照就是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的李俠同志。李俠被敵人發現,他鎮靜地發完電報內容,還向延安發出了永別的信號。現在他朱宏照被關在黑屋子裏,就產生了這種英勇就義的神聖感。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何況,他死了娘老子會為他報仇的,會把白頭翁家砸個稀巴爛,會讓他再次跪在地上求饒。
宏照等着白頭翁,希望他最好帶一把刀進來殺了他,這樣的結果反而令他痛快。可一切讓宏照失望了,一直到最後高校長都沒有提審他。
當他被叫到校長室時才知道高校長為什麼始終不提審他,因為陸二黑做了孬種。
高校長一說開除,這慫就抖了,立馬像印鈔機一樣一五一十地往外吐。不僅上半身下半身,還有火柴,還有香煙,還有村裡丟失的雞呀鴨呀,還有劉早家的煙囪被堵窗子被砸的事……
宏照從學校出來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百鳥歸巢,蘆盪之上籠罩了一片金色的寂靜。
朱大江坐在院子裏歇息,一天活做下來渾身像散了架,每一根骨頭都搶着要從這個疲憊的身體中掙脫出來。看到三兒子回來了,他豎起粗指頭點着他:“才回來?又死到哪兒去鬼混去了?”
宏照什麼話也沒回,徑直進了屋,一屁股坐到鋪上。
他心有忐忑,高校長最後對他說,打明天開始你不要再進校門了,我們下官河初中從來沒遇到你這樣品行惡劣的學生。他不知道姓高的說的話是真是假,姓高的向來說話算話,從不信口開河。如果是他所說是真的要開除,那自己該如何面對一大家子,這個結果第一個不能接受的就是老子朱大江。但願當時白頭翁大腦一時失血說了玩的,只是嚇唬他的。
宏照特別緊張老子的一舉一動,老子現在不知情,專心致志地修理鋤頭,讓他在暫時的安寧中等待一個重大事件的發生,這是特別殘酷的。這個事件是突發的,但最終是驚人的,一旦成為現實,朱大江一雙沾着泥土結着老繭的巴掌不把他打個半死才怪。
宏照頭腦很亂,不久便昏昏沉沉,幾乎要睡着。
恍惚間,他聽到老子在外面招呼人的聲音,他心裏一格登,心臟中止了跳動。果真是高校長和劉早!這兩個逼養的真狠毒,說來還真來了。
宏照顧不上許多,趕緊翻開北窗溜了出去,小褂子被窗欞上的釘子扯開了一個洞。
走在村莊外的小樹林裏,他稍有些輕鬆。他理解別人讀書會有快樂,但感受到不讀書也有快樂。不讀書對他來說無論如何都應該是一件好事,起碼可以免除考試的壓力和各式各樣的譏笑,他天生不是塊讀書的料,不讀書才能讓他維持做一個小男人的自尊。
退一步說,再讓他朱宏照待在學校里,還是學不到什麼東西,他對學習徹底沒了興趣,用“絕望”一詞來形容他對功課的情感一點都不為之過。
朱大江聽聞了鄉村中學的決定也沒有什麼可惜,只是心中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懊惱。
半夜,宏照冷得直哆嗦,鑽到草垛里,蘆稈子扎人,搞得渾身痒痒的。其它地方又去不了,二黑那邊是決定不去的,這個漢奸叛徒從此要遠離十萬八千里。
家不能回,又沒有地方去流浪,外面的世界對於宏照來說就像一團迷霧,萬萬不能涉足。
回頭一想,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回家大不了讓老子狠揍一頓,俗話說“虎毒不食子”,難不成他做老子的能打死他?想到這,心中便輕鬆了,便從原路返回。
進院子時大黃叫了兩聲,躥上來咬他的褲腿,宏照抬腳蹬了它一下,這瘟狗便跑得遠遠的了。
屋裏漆黑一片,宏照翻窗入戶。剛把腳踮到地面,就被人抓住了膀子。燈點亮了,媽媽宏富宏文全出現在面前。宏富用輕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房間。宏文竭力拉着憤怒的父親,媽媽吳大腳在一旁哭。
一頓狠打是免不了的,二哥沒再堅持拉下去,坐在桌邊上,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整個過程,宏照沒哼一聲,旁邊的宏文流下了眼淚,宏照知道,二哥是個心慈的人。朱大江打累了,一身疲憊,又罵了一會兒,最後坐在一張破竹椅子上喘粗氣。
宏照一直跪在地上,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宏文走到大江面前說:“爺,讓宏照起來吧。”說著要過來拉宏照,朱大江一跺腳,宏文又縮了回去。
媽媽說,二子你睡吧,明天還要上學。二哥進了房間,把破房門摔得應天響。接着大江和大腳也進了房,宏照還是跪着,沒有老子的同意是絕對不可以起來的,這是朱家的家規。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剛剛露臉,朱大江把癱在地上的宏照從堂屋拎到院子裏,扔了一把鐵鍬到宏照跟前。
宏照心裏清楚,這把剛剛修好的鐵鍬原來就是為他準備的,一夜之間他就完成了由學生變成了農民,這一角色的轉換,這一切全拜劉早和白頭翁所賜。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個仇,一百年都要報,不報此分枉為人!
宏照的牙齒已經把嘴唇咬出了血,一嘴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