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師範生活

第四章 師範生活

秦郵師範是個老牌師範,在縣城府前街向南的東後街上,東後街本是一條古街,按現在來說其實就是一條南北走向長約一里的巷子。

開學第一天,校長講了秦郵師範的歷史。秦郵師範原是在北郊界首鎮辦的一所省立鄉村師範,是全國最早興辦的五所鄉師之一,比曉庄師範還要早三年。校長搖頭晃腦,滿臉自豪,好像這個歷史就是他的勳章。

高師班清一色都是肖揚東這樣的插隊知青,一半以上已經結婚成家。要論學歷,初中沒畢業的肖揚東要算最低了,老三屆的高中生佔了大多數,到了這個環境,肖揚東多少有點自卑。

他在班上屬於不算大不算小的學生,年齡最大的30歲,所以班長李默然說,我們都是老秀才。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肖揚東的成績見不了人。語文50分,數學30分,語基70分,教材教法63分,班上倒數第一。班主任劉老師在班會課上批評了一些女生進校以來不思上進,覺得自己進了保險箱工作無憂就不肯學習了。

肖揚東兩門不及格,劉老師在班會課沒有提他半個字。有個女生問肖揚東,你和劉老師有親啊?

劉老師是秦郵人,怎麼會和肖揚東有親?劉老師早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因為一篇文藝評論打成右派下放到農村十多年,落實政策后調到師範教書,短短兩年內他做成了三件大事,一是結婚,二是生了雙胞胎兒子,三是發表了上百篇詩歌評論。劉老師是學校的一面旗幟,也是秦郵師範的一個寶。

劉老師知道他的文化基礎,曾經為成績問題找他談過一次話,鼓勵他多看書,不要斤斤計較於分數,分數只是個死板的數字,並不能完全衡量一個人的水平和能力。

星期天的下午,劉老師把肖揚東領到家裏,倒了一杯飲料給他。

劉老師說,你爸爸叫肖達全吧,沒報到時我就從檔案上知道你的家世了。我和你爸爸認識不少年了,那時我才二十多歲,我們在省城顧主編家見過面,他是個正直堅強的漢子。

聽了劉老師一番話,肖揚東終於弄明白劉老師為什麼對他如此寬容,為什麼特別照顧他。

班上有個女生叫呂律,是從山東回來的,也是通過這次考試進的校,父親目前在昭陽縣做文化局局長。同樣是昭陽人,肖揚東在班上少言寡語,呂律就不一樣,整天嘰嘰喳喳嘻嘻哈哈,一點兒沒有知青的內涵。

肖揚東受劉老師的影響整天捧着北島的詩集。這天在圖書館,他又讀到這樣的句子: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現了,

為什麼死海里千帆相競?

由詩及人,他想到冤屈而死的父親,不禁流下淚來,被呂律看到了。他掩飾說詩讀不懂着急,呂律遞給他一方碎花手絹,笑道,不懂可以讓劉老師講給你聽啊。

從那次開始,兩個人接觸多了起來。他了解到呂律在山東沂蒙吃過不少苦,溺過水、負過傷、裝過病,還遭過生產隊批鬥,要不是父親出來得早把她從山東弄回來,她肯定會上吊或喝藥水命歸黃泉了。

兩個人身世相似,經歷相似,共同語言就多了。高師生都是成年人,每逢星期天就三五成群聚到一起逛街、喝酒、郊遊。昭陽縣來的學生就他們兩個,自然而然他們也結伴了,追尋盂城驛,登臨鎮國寺,於文游台上懷想蘇東坡與秦少游把酒論文的勝景,跑到湖西天山鎮的神居山上尋找樂趣。

呂律不算漂亮不算丑,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相當引人,水平地絕對超過了語基老師丁小倩。她是學校廣播站的站長,下面帶着一幫子中師學生,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廣播站準時播音。全校師生都喜歡呂律的聲音。

那天,呂律故作萌態,用一口標準的京腔問揚東,你覺得蘇小妹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肖揚東心想,你也學中文的,問我這個問題不是消遣我嗎?於是半邪半神地回答道,你認為真就是真,你認為假就是假,一切都在主觀。

呂律上來給他一拳頭,你年紀輕輕,說話怎麼像個哲學家?說著身體趁勢半倒在揚東的懷裏。肖揚東一驚,頗有些尷尬,慌忙一閃,讓呂律差點兒跌倒。

對面前這個女人,揚東不敢有絲毫想法,因為他是結了婚的,宏秀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呂律指望一拳出去對方會有所反撲,這是她所希望的。沒想到這個肖揚東是塊木頭,投懷送抱都不要,這不是對她最大的污辱嗎?這樣想着,心裏就有些不痛快。

離開神居山的時候,天上開始飄下小雨,兩人坐着小船渡西湖,湖面上波濤澎湃,兩人之間沒有說一句話。

放寒假前,呂律堂而皇之地往他面前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等我一起回去。班上同學全是成年男女,精神戀愛搞得紅紅火火,沒有人會留意別人的兒女情長。

肖揚東怕呂律生氣發威,只好等她。一直等到下午,她老大人才出現,撐着一把花雨傘,站在他宿舍門口,說我們去看電影吧。

電影票已經買好了,不去就浪費了。兩人徒步走到北海電影院,一坐下,呂律就把一塊糖塞進他嘴裏,還問他甜嗎,他點了一下頭。電影放到一半,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被呂律緊緊握着……

看完電影,呂律要他送。到了女生宿舍,正好停電,裏面烏燈黑火。呂律拉他進了宿舍,同時撲進了他的懷抱。黑暗之中,揚東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感受着她柔軟的身體。然後呂律的嘴唇就靠上來了,他是男人,自然無法拒絕這種誘惑。這樣互相吮吸着,再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動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電筒照到他們身上,劉老師來查房。劉老師一直就是個風趣的人,當天也表現得相當鎮定:“二位好雅興!早點休息!”咳嗽了一聲,輕輕關上門,走了出去。

這事讓劉老師撞到揚東感到很沮喪很丟臉,立即撇下呂律離開了女生宿舍。

第二天一大早,劉老師來到男生宿舍,揚東還在睡夢中。他坐在揚東床邊,交待了幾句話:你是有家室的,你是有前途的,呂律不適合你。就這麼三句話,說完就走了。揚東愣在那兒半天沒有動彈。

十點多鐘,呂律像沒事人一樣在男生宿舍下面大喊他的名字。男生宿舍區已沒什麼人了,難怪呂律膽子這麼大。

我們回家吧,我早上去買了票。呂律的支配欲很強,說向東就向東,容不得他半點反對。

揚東拎起昨天準備好的行李,跟在呂律後面出了校門。班長李默然向他們打招呼:小兩口回去了?

呂律莞爾一笑,一點兒也不生氣。揚東倒顯得有些難堪。

他們在東後街叫一輛三輪車到了長途車站,肩比肩坐上客車。呂律說畢業以後她爸爸會把她安排到電視台或廣播站工作,問揚東有什麼打算。揚東思想明顯不在這裏,呂律重複了一遍,他才支支吾吾地說,到下官河村教書吧。呂律有些不屑,你不想分到城裏嗎?揚東回答,沒想過。呂律不出聲了,閉上眼睛想心思。

昭陽縣城汽車站到了,呂律說,到我家吃飯吧?

揚東既感到突然,又感到為難,說,這不合適吧?

呂律說,這有什麼不合適的?我爸爸媽媽都知道你,上次他們就要我帶你回去玩。

揚東有些為難,一想到劉老師早上對他說的三句話,揚東便橫下一條心,說出了下面一番話:感謝你呂律,我是結了婚的,將來要回到農村,我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聽后,呂律眼裏立即泛出淚花,昨天是我強迫你的嗎?我不是不知道你結婚,我離不開你,你要我怎麼辦?

呂律的媽媽來接女兒了,見女兒落淚正要說什麼。揚東抓住機會立即告辭:“阿姨,呂律,我先走了。”

呂律的媽媽看着遠去的背影問女兒,這就是肖達全的兒子吧?像!

回到白鎮,揚東拎了兩盒董糖,到肖家祖宅看望大伯肖達海。肖達海很高興,把三個老婆全叫了過來。盧氏沒見過侄子,當即封了一百塊錢做見面禮,徐芳華見狀封了五十塊錢。潘翠珠不甘示弱,封了二百塊。揚東立即往外溜,被潘翠珠拽住。肖達海責怪揚東,你在外面讀書生活清苦,我們也幫不了你什麼大忙,又不是什麼外人,她們全是你的嬸娘,你不收下就是瞧不起人了。

話說到這份上,不收反倒不好了。

一回到家,揚東就把三百五十塊錢交給了宏秀,宏秀心裏看到這麼多錢,惴惴不安。

在下官河村的寒假裏,揚東讀了劉老師推薦的書目,認認真真做了兩大本筆記,內心相當充實。

偏偏這個時候呂律寄來了一封勾魂的信。

親愛的揚東:

你好!與君分別數日,恍若隔了三秋。你有這種感覺嗎?

Iloveyou!

很想見到你,你能到昭陽來嗎?我等你!

信很簡捷,也很直露。揚東看了以後,心裏有點慌亂。聽到宏秀由遠漸近的腳步聲,連忙把信一團塞進了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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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鎮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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