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話孟子沈著無自省

5.話孟子沈著無自省

“母親!”如斯叫着,趕緊地給甄氏掐人中、掐虎口。

沈著手忙腳亂地給甄氏揉胸口。

好半日,甄氏顫着眼皮醒來,便無聲地落淚,見沈著給她擦淚,就重重地將沈著的手推開。

“母親,這是怎麼了?”沈著知道又是自己的緣故,趕緊地在甄氏膝前跪下。

“這東西,哪裏來的?”甄氏聲音不住地發顫,“……是從睿郡王那?”手一伸,就恨鐵不成鋼地捶打沈著肩膀。

“母親這話說到哪裏去了?兒子雖生得好,但也沒能耐湊到睿郡王跟前。”沈著跪着,任由甄氏拍打。

如斯眼皮子一跳,心道那睿郡王愛美少年,甄氏才這樣忌諱?“哥哥到底哪裏弄來的東西,趕緊地跟母親說吧。”

沈著委屈地說:“今兒個天熱,本要去找懷瑾、懷瑜,蹭了他家的冰磚納涼。誰知人都向山麓溪水那伺候聖駕去了,覺得沒意思,就在東門外,借了皇上用過的洗澡水,洗一洗身上,沾一沾紫氣龍味。”

“你這是什麼話?”甄氏納悶道。

“主上在山麓溪谷里沐浴,那溪水又被引向東門外,可不就是皇上用過的洗澡水?不獨我,半個泰安的人,聽說皇上在源頭沐浴,都在東門外,要麼脫了衣裳泡澡,要麼擔了水給家裏病患熬藥呢,”沈著眼皮子一耷拉,露出罕見的神采,“興許是沾了紫氣龍味,就交了好運。我上了岸,一抖衣裳,衣裳里就落下那麼一身衣裳、一副頭面來。”

“……是有人做賊,將賊贓藏在你衣裳里?”甄氏擔驚受怕地說,就怕這當口再出差錯,叫沈家雪上加霜。

“管他呢!”沈著從地上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坐下,“左右妹妹只在家裏穿,就算有苦主,也尋不到妹妹頭上。”

“你這算是什麼話?”甄氏生氣地一拍桌子,旋即,人窮志短,就也覺沈著的話很有道理。雖不爭氣,卻忍不住拿起那石榴裙向如斯身上比劃,瞧見那純正的石榴色襯得如斯越髮膚白如雪、發黑如墨,就躊躇道:“斯兒,你瞧,大小剛剛好,恰合了你的腰身,顏色也是你最愛的。”

如斯不喜這樣濃烈的顏色,因胡氏的話,比了比腰身,竟生出一種這衣裳,原本就是有人送給“沈如斯”的念頭。又拿着碧羅衣在身上比了比,見恰合了她的身量,因如初的話,就疑心是延懷瑾送的,“……交給伯母吧,叫伯母拿去典當了,手頭闊綽一些,也不至於請客時,叫人覺得太寒酸。”

甄氏、沈著雙雙愣住。

如斯登時明白自己說錯話了。

沈著喃喃道:“就是因為知道斯兒你得了衣裳、頭面定然歡喜,才費了老大勁拿回來的。”

“……斯兒,是不是聽人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你臉上的傷疤也不很顯眼,不必放在心上。”甄氏憐惜地拿了步搖向如斯髮髻里插。

“妹妹只管說,是誰多嘴,哥哥給你討公道去!我倒要瞧瞧,什麼樣的天仙,敢大言不慚地嘲笑你。”沈著總算將眼皮徹底地抬了起來。

如斯初初醒來時,因見屋子裏從大件的架子床到小件的笸籮、杌子無不陳舊,衣裳、首飾也比不得她前世所有,身邊又只有一老一小兩個人伺候,就當“沈如斯”是個備受冷落的女兒。及至瞧見滿府上下都寒酸得很,這才明白“沈如斯”並未受人虐待——她尚且有一老一少可用,沈著可是一直用着甄氏的丫鬟。此時見甄氏、沈著因她推辭一句,就設身處地地想到她因面上有疤自慚形穢上去不由地心生感動。

“母親方才還說,如今一家子破釜沉舟、共度難關。這會子叫我穿了新衣裳、戴着新首飾出門,叫祖母、伯母怎麼想?還是找個遠地方,典當了吧。”如斯神色不改地接着勸甄氏。

甄氏笑道:“這無妨,你祖母、伯母知道我有什麼沒什麼,方才交出去的茶具、湖筆,已經是最後的體面物件了。若是有人問,只管說是你外祖送的。”

沈著嗤了一聲,“母親,寧可說是舅媽那鐵公雞送的,也千萬別提外祖。”

“又怎麼了?”甄氏趕緊地問。

沈著冷笑說:“約莫七八日前隨着懷瑜、懷瑾去匯賢雅敘吃茶,恰撞上外祖,本想問外祖要兩個錢擺闊,請他們兄弟一請,誰知外祖張口就算起舊賬來,只說父親九次趕考,不知害他添了多少盤纏進去,這會子還問他要起花銷來。我碰了一鼻子灰,忍一忍就罷了,偏懷瑾瞅見了,有意跟外祖借茶錢,外祖二話不說,堆着笑就拿了二兩銀子來。害得我回到樓上,被唱曲的姐兒奚落了一通。”

延懷瑾在有意叫沈著出醜,若細心到給她送上衣裳、首飾,還會為難她哥哥?如斯不解。

“二哥兒,聽我一句,日後少跟延家的少爺們一處玩笑,常年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玩人家的,日後還怎麼在人家面前抬得起頭?”甄氏苦口婆心地勸着。

如斯不以為然地笑:“母親也太大驚小怪了,哥哥每日隨着他們出門,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將來再娶上一妻一妾,這日子,不也迤迤然自得其樂?”

“斯兒!你還火上澆油!”甄氏震怒,連女兒的氣也一併生了起來。

沈著無精打采地趴在掉漆的小几上,伸着長長的手臂,隔着小几給甄氏順氣,“母親彆氣,妹妹是拿着《孟子》嘲諷兒子呢。”

甄氏愣住。

沈著不得不細細地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

甄氏塗著粗糲胭脂的嘴唇輕輕蠕動,似乎是默背了一回,才幡然醒悟,“你既然知道你妹妹嘲諷你,那就改了吧。”

沈著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如斯瞧着甄氏是讀過書的,只是所學不多;沈著答對敏捷,卻懶於自省。這母子二人都不詫異她說出《孟子》來,可見沈家雖窮,卻還留了兩分風骨,沒因家計艱難就耽誤了家中兒女讀書識字。

“孟子不孟子另說,哥哥拿了這衣裳、首飾,向遠地方典當了,再買些價錢公道、顏色清爽的綾羅,請人裁了衣裳來吧。”如斯將碧羅衣、石榴裙整齊地擺好,雖不知行情,但這一身衣裳摸着入手冰涼,絕非尋常的貨色。

“你當真轉了性子了,先前不是樣樣都要頂好的嗎?”沈著托着臉,轉而問:“什麼清爽顏色?”

“素色、霜色、月白裁裙子,松花、艾綠、水綠做上衣,再買上一些,丁香色、紺色、雪青色、茜紅色,樣樣只要二尺,留着做鞋面、帕子、綉荷包、香囊。”

“怎麼忽然喜歡這些冷清顏色?”甄氏疑惑地問,覷見沈知言從外面面施施然地回來,忙起身抱了衣裙、頭面,丟下一句“別叫你們父親知道”就向裏間去。

沈著趁着沈知言沒進來、甄氏進了裏間,聲音綿軟地問:“這是你那天在延家從豫親王世子嘴裏打聽出來的?投其所好雖好,但忘了本性,就得不償失了。”

“哥哥,”如斯心一跳,立時嗔道:“哥哥胡言亂語什麼?我好端端的一個女兒家,向豫親王世子打聽什麼?又打聽誰?”

沈著習以為常地擺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如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到才進來的沈知言面前,告狀道:“父親,你瞧瞧,哥哥胡言亂語,只說我跟豫親王世子見過。”

沈知言登時暴跳如雷,強壓着怒氣,待要叫丫頭伺候,又見這越寬敞越顯得寒酸的屋子裏只他們一家四口,便自己脫了外頭衣裳交給如斯掛在椅背上,瞪着沈著說:“這混賬話,你也說得出口!豫親王世子生死不明,若叫人聽見,咱們一家老少,還活不活命?”

沈著一怔,“世子還沒找到?足有大半個月了,只怕不好了。”

“知道就好,什麼世子不世子的,提也不要提。”沈知言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接了如斯遞來的涼茶,灌了一杯,待如斯給他續了杯,便十分斯文地抿着茶水,嘆起氣來,“著兒,去拿了紙筆來,替為父擬一篇罪己書。”

“罪己書?”甄氏站在沈知言背後,指了指自己烏黑的髮髻。

如斯忙轉過身,將雙螺髻上插着的步搖取下來,不動聲色地藏在袖子裏。

沈知言跟沈著一樣耷拉着寬大的雙眼皮,對甄氏、如斯娘兩的舉動一無所覺,抿着茶,嘆道:“大哥想起一個帶着咱們一家脫離苦海的法子。等大哥設法跟貴妃娘娘聯絡上,我就舉着罪己書,向行宮外跪着去。”

“父親犯下什麼錯?”沈著問。

沈知言吐出一根茶梗,手指指了指沈家已經荒蕪了的園子方向,“大哥將老老老太爺種下的香樟樹削成了光桿,算是不孝了。他叫我認下這罪,去行宮外跪着去,順便拿着老老老太爺跟皇家套套交情打個秋風。”

“為什麼大哥不去?”甄氏趕緊地問,“這麼個天,熱着了,病上一場,就只剩下半條命了。”

“……大老爺一定說,他是商賈,父親是書生,旁人眼裏商人重利、書生迂腐認死理,還是父親去,更妥當?”如斯啞然失笑,難怪沈知行那麼容易被說動,竟是打了叫沈知言去的主意。

沈知言又吐出一根茶梗,甚是慷慨地說:“咱們沈家能不能度過這難關,就看此一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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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女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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