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辯上意姊妹起爭執
沈知行遲疑着,聞見那香樟木里散發出的異香,忽然捂着嘴打起噴嚏來。
“老爺,買家已經……”
“住口。”沈知行打斷周成,拿着水煙壺輕輕地在唇上戳了兩下,望向如斯,笑說:“難怪人家說,咱們沈家女兒從你姑祖母那一代起就個個比男兒強。你大哥、二哥、三弟,哪個能像你們姊妹這樣,張口便是一通大道理?”
如斯微微福身,滿臉慚愧道:“周管家去請老爺,老爺立時過來,料想,老爺心中早有此意。侄女方才賣弄了,還望老爺莫怪。”
沈知行輕輕點頭,心道是個知進退的好孩子,只可惜,臉面上傷着了,也不跟如斯廢話,邁着方步順着盤旋向上的台階走,走兩步又回頭:“那日你跟如是、如初向姑老夫人家請安去,可曾撞見誰?”
如斯醒來后,還不曾見過姑老夫人,更不曾去過姑老夫人家,不知沈知行問這話什麼意思,更不知如何說,就睜大烏溜溜的眼睛看他。
“若有人問起,不管撞見沒撞見,都說不知道。明白嗎?”沈知行叮囑一聲。
如斯不知緣故,且趕緊點頭。
“老爺,這樹還賣不賣?”周成瞅着空子趕緊地跟上去。
“先不賣。”
“人家來討債呢?”周成皇帝不急太監急地抓耳撓腮。
“先欠着。”沈知行頭也不回地走。
“老爺說得輕巧,債主來了,還不是叫小的去應付……”周成站在太陽地里,望見沈知行沒了蹤影,重重地一呸,對兒子周先喊:“還不拿了鋸子回家睡大覺去?”
“哎。”周先也一臉懊喪地提着三尺長的大鋸踩着樹影跟着周成走。
如斯只覺不管周成,還是周先,都對她這姑娘毫無敬意,遠不似她上輩子身邊的丫鬟僕人誠惶誠恐就怕丟了飯碗。先有些微微地着惱,隨後又想,《紅樓夢》裏人人都怕被攆出去,周成、周先卻是不怕的,因為沈家已經給不起下人月錢,更買不起新人了。
“真是子孫不肖,一百多年的老樹了。”胡氏念叨着,這才撿起雙橋丟在地上的鞋子套上,神神叨叨地對着香樟樹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嘴裏念叨着莫怪莫怪。
雙橋忍不住要笑。
如斯沖她噓了一聲,“活過百年的東西,不管是草木還是魚蟲,都有了靈性了。”
“人就不在此列了,方才大老爺說,老而不死是為賊。”因這話影射到老夫人頭上,雙橋說完就忙閉了嘴。
“虧得姑娘勸住了大老爺。”胡氏因覺自己又對沈家做了貢獻,一面拿着帕子擦臉上的淚痕,一面就露出靜等着如斯稱讚的得意來,一等再等,見如斯只靜靜看她,不由地悻悻然。
“老奶奶下次改了吧,雖是好意相勸,也要拿捏着輕重,顧忌着大老爺的臉面才成。萬一大老爺一怒,將奶奶攆出去,誰幫着我梳頭?”如斯嗔怨。
雙橋偷偷去覷胡氏的臉色。
胡氏渾不在意地道:“姑娘也太小心了一些,我為沈家賣了一輩子的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大老爺敢將我攆出去,我就撞死在沈家門外石獅子上。叫大老爺被人指指點點去。”
如斯微微側頭,“原來奶奶竟是這麼個烈性子,奶奶不是說,咱們家前頭兩代的姑奶奶,都是外柔內剛的性子么?”
“正是,老奶奶還說,她跟咱們姑老夫人性子相投,姊妹一樣來往呢。原來,姑老夫人是這樣的性子。”雙橋笑嘻嘻地跟着如斯拿胡氏逗趣。
胡氏啐道:“你也只背着人在姑娘面前能說會道罷了!當著人面,就成了鋸嘴葫蘆。我這老骨頭縱然不好,可再給姑娘請奶娘,不得費銀子?”
雙橋一聽,又成了啞巴。
“沈家的事……”如斯琢磨着,胡氏、雙橋,必有一人知道沈知行那樣叮囑的緣故。
果然,胡氏趕緊地說:“姑娘,這事跟咱們沒關係。誰知道豫親王世子怎麼就在姑老夫人家裏憑空消失了呢?”
豫親王世子……這位,應當是隨着御駕來到泰安的吧。
“取一點香樟枝條回去熏屋子吧。”如斯也不急着扭正胡氏倚老賣老、雙橋人前軟弱的性子,更不跟周成、雙路沒上沒下的小性子計較,左右,泰安沈家一旦時來運轉,這些人都會一改此時的嘴臉。有意踮着腳,拿着腳尖去踩嶙峋台階上的凹凸之處,只覺那山石台階硌着腳尖的感覺十分美妙。
直到走進沈老夫人院子,如斯才謹慎地將嘴角的笑意掩去,瞧着沈老夫人這寬敞的大院裏,也只有一個買進來沒幾年渾然沒受過富貴熏陶、不算齊整的十三四歲小丫頭伺候着。
“四姑娘來了!”站在門邊的方臉小丫頭叫了一聲,不等如斯走來,就早早地打起門帘子。
如斯走來,一眼瞧見門上的帘子換了一掛簇新的金絲藤紅漆竹簾,猜着是沈老夫人知道貴妃要打發人來,特地掛出來撐場面,果然抬腳進去,只瞧着這房裏椅袱、引枕處處都換了嶄新的,明亮的寶藍團花椅袱、引枕擺在朱漆剝落的傢具物什上,沒了安貧樂道的篤定,越發顯得局促。
這局促窘迫,待如斯給盤腿坐在炕上的沈老夫人、斜簽著身子坐在炕下兩把椅子上的大夫人鳳氏、二夫人甄氏請安后,越發地清晰,幾乎化作一池酸水,引得如斯愴然淚下。
“……四丫頭,娘娘的賞賜,且留在祖母這。”沈老夫人指了指身邊的雕花方面小炕幾,炕几上擺着一隻瑩潤通透、略帶一點嫣紅捲雲瑕的白玉鐲、並一隻綉了蜻蜓點水綴了鵝黃絡子的牙白香墜子。
鵝蛋臉面、膚白如瓷的鳳氏憂心忡忡地坐着,手上把玩着貴妃賞賜給二姑娘的青玉鐲,毫無一絲歡喜。
瓜子臉面、長眉入鬢的甄氏一片慈母心腸地給如斯解惑,“斯兒,興許是娘娘記錯了,亦或者下頭人不經心,將這賞賜給錯了。你且等等,待你三叔去你姑祖母家,請你那在娘娘跟前承色的表嫂問明了娘娘再說。”
胡氏立時護主道:“夫人,難道三姑娘在娘娘跟前應承半天,娘娘還將她當成了四姑娘不成?據我說……”
“二弟妹,我就說,這事斷然不會弄出錯來。偏你攔着老夫人,不叫老夫人將娘娘的賞賜分給如初、如斯兩個。瞧吧,沒得叫人以為是我多事。”鳳氏將手上的青玉鐲放在膝上,用自己的帕子仔細裹上,這才遞給如是,“好生收着,尋常別戴,仔細磕着了。”
如是珍重地接過,似是覺得將那帕子裹住的玉鐲放入袖中未免小家子氣、從帕子裏取出戴在腕子上更顯得見識不足,便轉身,叫了自己的小丫頭來收着。
甄氏趕緊地說:“嫂子,絕沒那樣的意思。”瞥了一眼處處倚老賣老的胡氏,甚是懇切地說:“嫂子,若當真是娘娘弄錯了,若咱們不提醒一聲,錯上加錯,待娘娘又要見兩個侄女,卻瞧着人不同了,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如斯沒有插嘴的份,就老實地站着,瞧見甄氏對上鳳氏時難掩巴結,猜着沈大老爺雖賺少賠多,但九試不第的沈二老爺一家,還是靠着沈大老爺養活着。如今她成了甄氏女兒,日後少不得也要巴結着鳳氏。
沈老夫人嘆道:“都別說了,如初、如斯,你們就等你三叔從你姑祖母家回來再來取賞賜。該是誰的,就是誰的!”
“是。”如斯應道。
“……是。”如初遲了一步,才答應出聲。
甄氏機不可失地轉移話頭,“老夫人,今次延家姑老夫人幫了咱們這麼個大忙,是不是,該聊表謝意?”
沈老夫人只管點頭。
鳳氏着急道:“弟妹,你這話說得輕巧,縱然是請人吃一桌酒席……”
“咳——”沈老夫人乾咳一聲,嗔怪地看了鳳氏一眼,“在孩子們面前說這個做什麼?如是,領着如初、如斯向外去。”
如是握着帕子道:“祖母、母親、嬸娘,如是在貴妃娘娘那,還得了兩錠梅花銀錁子,約莫有四兩重。雖不多,但料想,也能略解祖母、母親、嬸娘的燃眉之急。”說罷,就解下腰上荷包,將荷包捧着,送到炕几上。
沈老夫人又欣慰又心酸地道:“到底是是兒最貼心懂事。”
“如初……”鳳氏並不知道如是還得了賞賜,站起身來,扭開荷包上的櫸木圓扣,將裏面兩枚梅花銀錁子倒在手上給沈老夫人看,就望向跟如是一同出門的如初。
如初圓圓的臉上,細長的眉毛微微皺起,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處,掙扎片刻后,就學着如是大方地將兩粒梅花銀錁子交到鳳氏手上。
“行了,沒你們姑娘家的事了。”鳳氏深深地看了如初一眼。
如斯將這嫡母、庶女間的暗流涌動看在眼裏,心嘆虧得沈二老爺沈知言囊中羞澀納不起妾,跨過門檻,忽覺一道目光如冰柱般砸在她身上,望過去,見是乍看之下叫人以為天真嬌憨的如初。
“天熱,妹妹們都回去歇着吧——怎麼這麼大的樟樹味?”雖才十六,卻已經十分沉穩持重的如是打了個噴嚏,拿着帕子遮住口鼻,就向外走。
如斯瞧着沒她什麼事了,也要隨着人淡如菊的如是走,卻被如初攔住路。
“三姐姐,”如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先解釋,指着自己唇下的疤痕,“一定是娘娘弄錯了,我這臉上有疤的人,怎配得上泰安二嬋娟的名號?”
“誰問你這個?”如初見胡氏領着雙橋去摘門上簇新的帘子,抓住如斯的手腕,走到西廊下,才說:“你別忘了!那日你在姑祖母家裏跟延懷瑾躲在水亭子那說話我都瞧見了!若是你敢耍花招……”
“三姐姐瞧見什麼了?”如斯還沒被如初一句話嚇住。
如初以為如斯在挑釁,冷冷地一笑,“瞧見你跟懷瑾躲在水亭子裏說話,若是這事張揚開,慢說去見懷瑾,你這輩子也休想靠近姑祖母家門!”
“……三姐姐跟蹤我?”如斯思忖着,若是偷偷說話,豈會叫如初瞧了去。
“呸,誰跟蹤你!遠遠地望見你們一橘一蒼兩道身影進了水亭子,我就猜到是誰了。”如初嘆了一聲,一改方才的冷淡,扶着如斯肩頭,親昵地說:“好妹妹,你既然答應我,叫我換下你去見娘娘。又何苦請人說情,叫娘娘知道你的好呢?”
“……娘娘知道我的好?我算個什麼,腳上的襪子都是破的,娘娘會知道我是誰?”如斯也糊塗了,胡氏曾提過,延家除了老夫人,下頭的夫人、少夫人、姑娘,個個都怕染上沈家的窮酸,對沈家敬而遠之,哪個會那麼樂於助人,幫這麼個“大忙”?更何況,這娘娘,不管是皇後娘娘還是貴妃娘娘,都高不可攀。
“不是你?”如初望着如斯清澈的眸子,疑惑道:“那是誰?反正肯定有人在娘娘面前抬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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