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管家短見奶娘撒潑
一聲嘹亮明朗的蟬鳴忽地響起,胡氏待要笑,又強忍住,伸出圓滾滾的手指向雙路額頭上戳去,“你這是什麼臉色?當四姑娘跟三姑娘一樣,愛耍花招?”
“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雙路丟下一句,見胡氏一隻巴掌要扇過來,將雙橋往胡氏身上一推,跳開兩步,啐道:“從沒聽說過花魁有花了臉的,等見了外人再說!”
“你——”胡氏氣得七竅生煙,又怕如斯聽了傷心,遞眼色叫雙橋擦乾地上水跡,就強打精神眉飛色舞地穿過紗門,“姑娘,方才雙路的話,姑娘可聽見了?三姑娘算是白費心思了。”
“要那泰安二嬋娟的名頭,有什麼好?”如斯仔細地穿上羅襪,雖那羅襪上窘迫地拿着繡花擋住了一個補丁,但再套上繡花鞋,依舊襯得雙足纖巧玲瓏。
“有什麼好?姑娘原本只能委身……總之,姑娘跟先前,大不相同了。上頭隨便一句話,下頭都能帶出一陣旋風來。等着吧,姑娘如今只得雙橋一個人前慫窩裏橫的小丫頭湊合著使,沒兩日,老夫人就算砸鍋賣鐵,也要給姑娘再買一個丫頭呢。”胡氏唯恐如斯身上掉金屑一般,小心翼翼扶着如斯走到盆架邊,待雙橋端了才打的井水來,就拿着帕子沾着井水,小心地不叫那井水碰到如斯下巴上的傷口,“原先,咱們家的姑娘洗臉,都是用現熬的米湯兌了花露。如今,連討盆熱水,都艱難了。”
“這井水清澈得很,未必比那米湯差。”如斯待胡氏給她擦了臉,塗了香膏,向外走時,瞅見身上的橘黃衣衫,雖不喜也不動聲色。
“姑娘走路,跟先前不一樣了。”雙橋忽然出聲。
如斯回頭對她一笑,魂不一樣了,人怎會一樣?想起前生來,不由地一聲嘆息。
她上輩子,四歲纏足,養得裙下雙灣與金蓮無大小之分,細長纖直,羨煞身邊姊妹。且自幼在父兄熏陶下,研習國學,雖不敢枉稱才女,但也能應景地引經據典胡謅兩句。
彼時待字閨中,她雖溫順靦腆,卻不乏自信。二八年華,綉着嫁衣、積攢嫁妝時,對婚後的郎情妾意也多有憧憬。
誰知嫁入北平后,只一眼,她便知道自己雖好,但已經悖時了;人雖活着,卻已經成了現世的古董。
滿大街踩着纖巧高跟鞋、燙着捲髮的女子,不曾受過一分纏足的苦頭,步態搖曳裊娜,便與她不相上下;關門閉戶后,留着童花頭的小姑,三兩句話間漫不經心地捎帶出一個英文單詞,彰顯得才學、見識,就遠在她之上。
如此,她的格格不入,就成了一無是處。饒是她在被休離,不,離婚之後,奮力追趕,也剪了頭髮、也學了三兩句洋文、也跟兄嫂坐了游輪去大洋之外開了眼界,但望見酒會上女子們穿着纖巧摩登的高跟鞋身姿曼妙地翩翩舞動時,只能望着一雙小腳興嘆。
就因這一雙五趾自由舒展的天足,如斯對着處處顯露出頹敗之相的沈家宅院,也並無不滿,甚至瞧見斑駁的粉牆被苔蘚染綠了一半,也覺得有趣。從自家二房院子裏出來,順着一條東西向後廊向東走百來步,再進一條南北巷,向東一拐,便可拐進沈老夫人的小院。
如斯主僕三人本要拐過去,偏聞見一股似有若無的異香。順着香味回頭,就瞧見沈家花園中,原本挨着園門的一棵枝葉繁茂的香樟樹被削去了枝葉。
“哎呦,作孽了!”胡氏嚎叫一聲,一把年紀忽然迅敏如豹地向花園跑去。
“老奶奶又要多管什麼閑事?”雙橋瞧見胡氏跑掉了一隻鞋,捂着嘴要笑,又不敢笑。
“走,瞧瞧去。”如斯知道胡氏這樣的老人,雖倚老賣老叫人難免心生厭煩,但她既然這樣慌張,就必有緣故。叫雙橋撿起胡氏看不出顏色的鞋,就也衝著向不知何時,只剩下光禿禿主幹的香樟樹走去,瞧着那樹近得很,但因花園中路途崎嶇縈迴,緊走慢走,到了那香樟樹前一座八角亭子外,已經熱得滿身汗水淋漓。
“周成,誰叫你乾的這糊塗事?”胡氏揪住正拿着鋸子的管家周成。
四十上下的周成,本哼哧哼哧地鋸斷已經砍下的,足有四歲小兒腰身粗細的樟木枝條,見胡氏哭天抹淚地攔着他,就不耐煩地撩起身上被汗水浸濕了的單衣,“誰叫我乾的?這白花花的日頭,沒老爺吩咐,我跟這香樟樹有仇不成?”
周成的兒子周先,手上握着大鋸一端,不耐煩說:“理她呢?快來吧,一會買家就來了。”
“老天爺,你們父子兩個攛掇着老爺干下的什麼糊塗事?”胡氏趴在樟樹枝條上不叫人鋸。
“你這老東西……”周成望見亭子邊站着的如斯,將鋸子一丟,擦着汗走來說:“姑娘,管管她這老瘋子吧,不賣了這樹,今兒個老夫人帶着兩位姑娘出門的行頭,從哪裏來?”
“這樹,瞧着有一百多歲了吧?”如斯仰頭去瞧那沒枝條后,矗立在草木蔥鬱的花園中分外突兀的香樟樹。
胡氏摟着香樟枝幹說:“那可不,這可是老老老太爺親手種下的!香樟木在咱們北邊本就罕見,這樣大的,更是稀少。若皇上來了,難道瞧不見這最最顯眼的東西?既然瞧見了,定會好奇問起,得知是老老老太爺種下的,不定怎麼感慨……皇上一感慨,咱們沈家的好日子就來了!”
周成嘲笑道:“你真是老瘋了,皇上會來咱們沈家?姑娘別怪我人粗話難聽,皇上來了,咱們沈家,連口水都供不起呢。皇上不在姑老夫人家修的行宮裏好生享受,就來咱們沈家喝西北風?”
“定是你牽的頭,叫大老爺打起賣這樹的主意!只怕老爺得的銀子,還不如你這狗東西多呢!如今攛掇着老爺賣樹,過兩天,就要叫老爺賣宅子了!”胡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
“你這老瘋子!祖上雲了這宅子不可租、不可賣、不可拆,你還血口噴人?我若認錢,早捲鋪蓋離了沈家,向別人家做工去了。兩年不見錢什麼樣,我是為錢?”周成滿眼充血地說。
如斯瞧着胡氏跟周成鬧得不像話,就嘆道:“周成,我是勸不住胡奶奶了,你去請老爺來。”
“行,大老爺就在這花園裏呢。”周成對着胡氏重重地呸了一聲,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油汗,歪着嘴沖胡氏一笑,就向一片種着高大柏樹的假山上走。
果然,捧着水煙壺過來的大老爺沈知行,陰沉着一張容長面孔抖着山羊鬍須,一隻腳踏進亭子,就嫌棄地對着香樟樹下的胡氏罵道:“老而不死是為賊!養下人養出祖宗來了?你罵誰糊塗愧對祖宗?”
“別當我不知道,大老爺在花園裏轉悠,打得是將成材的樟樹、柏樹,都砍了賣了的主意。”胡氏擦了一把老淚,撒潑地摟住香樟樹枝幹,“有我在一日,老爺就休想那麼胡鬧!”
“你這老……”沈知行重重地放下指向胡氏的手指,面對着如斯,對胡氏說:“娘娘的賞賜來了,不帶着姑娘去老夫人那瞧,來這做什麼?仔細晒黑了姑娘。”
“大老爺,”如斯見沈知行提到她,就少不得要開口,“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雖胡奶奶性子不好,但話里的理卻是有的。雖咱們家錢財不多,但論起根基來,卻遠比那些暴富的人家要深得多。既然今日祖母能見到貴妃娘娘、皇後娘娘,那明日,伯父、父親、叔父有幸見到龍顏,也不是痴人說夢。”
沈知行咕嚕咕嚕地抽着水煙,放下水煙壺,嗔道:“你一個豆蔻年華的姑娘家,生性爛漫,難免會想當然。你嘴裏的根基,都是老黃曆了。皇家若還顧念着咱們老老老太爺的功績,咱們家能落魄到賣樹給姑娘湊行頭的地步?如今各家來催債,況且這樹砍都砍了,還留着光禿禿的枝幹做什麼?就連你祖母帶着你兩個姐姐去見娘娘,那都是承了你姑祖母的情呢。”
“正是。”周成趕緊地附和,在手掌上唾了一口,就要拿起鋸子再鋸木頭。
“我就瞧瞧哪個敢!”胡氏攀在香樟樹上,寸步不讓。
如斯聽胡氏嚎叫,心知胡氏鬧出笑話來,就要算到她頭上,於是瞧見沈知行不耐煩地要走,趕緊地攔住他,“大老爺,原本皇上未必會來,如今那香樟樹可憐地只剩下樹榦,皇上一定要來了。”
沈知行站住腳步,咕嚕咕嚕地吸起水煙,靜等着如斯再說。
“瞧這花園,草木蔥鬱、苔痕層疊、山石林立,處處都可入畫,必是一位極有閑情雅興並余錢的老爺修建出來的。”
“不錯,這花園乃是你老老老太爺請了高人堆山鑿池、栽花種竹,費了足有五年光景修建出來的。”沈知行說到“老老老太爺”,絲毫不覺與有榮焉,反倒咬牙切齒。
如斯自是明白他在恨先祖沒有蒙蔭子孫,叫子孫落到如此困窘的境地,一笑牽動唇下疤痕,便微微抿嘴,“既然是老老老太爺親自修建,大老爺不如拿了貴妃娘娘本家的名堂,前去行宮外請罪?”
“請罪?”沈知行蹙眉。
胡氏嚎叫道:“老爺伐了老老老太爺親手種下的樹,難道不是不孝?”
“這老東西!”胡氏一開口,沈知行就氣得要走。
如斯快步跟上,腳尖落在嶙峋的山石台階上,只覺新奇得很,似是走一步路也是難得的享受,“大老爺,胡奶奶話雖不中聽,但卻是那麼個理。大老爺只說囊中羞澀,不知情,才伐木,半途聽家中老僕提起此樹是誰親手所栽,才幡然醒悟,前來認下不孝的罪名。老爺如此過去,不動聲色地憶起老老老太爺的功績談到祖輩跟皇家的交情,再說到咱們家的困窘上。這會子正是所有人給皇上歌功-頌德的時候,皇上不聽說咱們家的事就罷了,若聽說,一準會憫恤咱們這功勛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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