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琴瑟在御
第七十章琴瑟在御
易……小……川?這個名字似乎曾經聽說過,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蓮兒低垂着頭,斜倚在窗下。可惜微風吹不動她沉寂的記憶,任憑冥思苦想,還是猶如蜻蜓點水般只在心湖泛起些微的漣漪。
“蓮兒,想什麼呢?”蒙恬半靠在床榻上,忽而問道。
“沒有……沒有什麼。”蓮兒掩飾地莞爾一笑,端起茶盞走到榻前:“將軍,喝點茶吧。”她凝望着眼前人蒼白的面容,好是心疼。那晚暈倒之後,蒙恬接連幾日無法上朝。他一直以休養的名義留在東院,依然沒有對外透露病情。纏綿病榻之際,還是堅持每日審批奏本處理軍務。瞧那案頭上一堆小山似的竹簡,龐副將都快要把書房搬到這裏來了。
“不喝了……”蒙恬推開茶盞,低頭一陣咳嗽。
“這茶清心潤肺,將軍飲下可助病勢好轉。”蓮兒沒有走開,堅持地端着茶盞:“不是將軍平日喝的那種,您可嘗嘗看。”
“好,那嘗嘗吧。”蒙恬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忍心拂逆了眼前這個小姑娘的心意。她嬌弱雅靜,大約是因為失去記憶的緣故,對外界的一切有些疏離,眸子裏總閃爍着怯怯的神情,讓人見了不由生憐。
碧綠的茶湯一口酌下,口齒生香,瓊漿般的溫熱滑過喉間,似乎真如泉水滋養一樣,令乾涸燥熱的心頭清澈爽朗起來。蒙恬不禁放下手中的竹簡,雙手端起細品起來:“嗯,不錯,真是好茶!它有什麼來歷嗎?”
“它叫白雲春毫,是驪山獨有的好茶。”蓮兒見蒙恬喜歡,臉上也露出笑容。
“驪山?”蒙恬的眼神里忽然有帶上了涼意:“怎麼蓮兒你熟悉那個地方嗎?”他的質問不無道理,失去記憶的蓮兒連咸陽這個地名都是剛剛知道,又如何會熟悉偏於一隅的驪山呢?更何況,白雲春毫這個名字來自於蒙毅,未免太巧合了吧。
“將軍……”蓮兒瑟縮了一下,她崇仰蒙恬的豪情萬丈,敬重蒙恬的憂國憂民,喜愛蒙恬的英雄氣概,獨不能承受他的冰冷犀利。偏偏,蓮兒又是極為細膩敏感之人,但凡對方對自己有一丁點兒的疑慮與猜忌,她都能立刻察覺到。白雲春毫,的確是她特意拿來奉給蒙恬的,她本還想不露痕迹地為蒙毅說說好話,沒承想剛一口開就被蒙恬洞悉了。
“蓮兒什麼時候也成了蒙毅的說客?”蒙恬直接把話挑明了。在他昏睡的時候,蒙毅護着易小川離開了將軍府,還一路護送他出了咸陽城。這個總喜歡唱反調的弟弟,此番可算是把事情做絕了,公然與圖安人勾結,罪名委實不小。試問秦始皇為了麗妃,可以把兩個圖安同謀遣送回國,但對於在大秦內應的同謀者,又怎麼會輕饒?縱使蒙毅曾在御前救駕,也不能完全功過相抵。手握重兵的蒙家在朝中樹大招風,不僅是李斯,更有其他勢力在暗中緊緊盯着。就算嬴政不追究蒙毅,只怕還有其他人會趁機大做文章。為此,趁着蒙毅送完易小川回到府中,蒙恬就率先下令捉拿了他。
“將軍,蓮兒只是不忍看你如此難受。”蓮兒低垂下眼帘,忽閃着黑蝴蝶一般的常常睫毛:“雖是苦肉計,少將軍苦的是身子,將軍苦的是心啊。”她望向碧綠清澄的茶湯:“您就當這杯白雲春毫是少將軍向您賠不是,饒了他好嗎?”
蒙恬沒有回答,只是更凝神地望着蓮兒。她冰雪聰明善解人意,而且還十分有膽魄。適才明明已經看出自己不悅,卻還是堅持着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能在他蒙恬的注視下這樣堅持己見的人還真不多,蒙毅是一個,蓮兒也是一個,還有……還有那個易小川。想到此處,蒙恬不禁道:“他膽敢放走易小川,就早該料到有今日的下場!”
“易……小……川。”蓮兒喃喃重複了一遍,眼前忽然拂動起虎形印記的形狀,暗紅的、鮮紅的、腥紅的,似朱、似霞、似血。深深淺淺的紅色交織成一頭威風凜凜的虎,它跳躍着奔跑着,好像有無窮的力量。陡然,它停了下來,回首望向這邊。而一個模糊的人影在同一時間閃現而起,挺拔的身材,清雋的臉頰,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五官。“哎喲……”幻覺撕開了記憶的口子,蓮兒覺得腦中襲來一陣撕裂般的銳痛,忍不住雙手捧着頭呻吟起來。
“蓮兒,你怎麼了?”蒙恬見狀,急忙翻身下床扶住了她。
“有些頭疼,不礙事。”蓮兒緩緩直起身子:“好了,一陣過去就不疼了。”她沒有料到蒙恬會這麼急切地來攙扶自己,心中很是溫暖,又因想起虎形想起了蒙恬胸前的印記,牽出了心底那份特別的情感,頓時羞澀得紅了臉龐。莫非?莫非幻覺中的那個人就是眼前的蒙恬?蓮兒忽然覺得那人的身材與臉型和蒙恬都有幾分相似,愈加情思萬轉起來。
“都是我疏忽了,一會兒讓大夫給你好好診治一下。”蒙恬回想起來到咸陽后,一直忙着朝中的事,竟然忘記給蓮兒診治失憶的毛病。
“蓮兒卑微,不勞將軍費神。”蓮兒攜着蒙恬坐到書案旁:“只是還想斗膽相勸一句,既然陛下都釋放了易小川,將軍何必苦苦介懷?不如就饒過少將軍這一回吧。”這幾天,蒙恬未曾邁出房門一步,可她卻親眼目睹了蒙毅被杖打了八十軍棍后的慘狀。那日,蓮兒在院中為蒙恬煎藥,聽得小槐的呼救聲一直都沒有停過,便在龐副將的默許下與之一起前往囚房探視了蒙毅。整整八十軍棍可不是開玩笑的,蒙恬的這個弟弟本來就文弱,受完刑罰后只剩下半條命了,沒想到竟然還是嘴硬不認錯,便被蒙恬繼續關押在西院的囚房中。蓮兒回想起他那奄奄一息皮開肉綻的樣子,就不由心酸起來。
“不提他!”蒙恬指着牆上一掛古琴問道:“你會彈琴?”
“嗯,略懂一些。”蓮兒微微頷首,轉而又道:“可是少將軍他……”她此番勸諫不但受了小槐所託,就連龐副將也暗地裏示意,大家都希望蒙府里緊張的氣氛可以趕緊緩解下來,希望蒙恬與蒙毅可以早日冰釋前嫌。
“可否彈奏一曲?”蒙恬完全不理會蓮兒的後半句話。
“嗯……好。”蓮兒見蒙恬執意不予理睬,只好將到了嘴邊的那些勸慰之語咽了下去。她與蒙恬相識不久,對他的脾氣倒已十分了解。既然他心中還沒有決定要饒恕蒙毅,那麼再多言也是無益,不如就暫且擱下這個話題罷。
“彈得不好,將軍莫要見笑。”蓮兒將古琴置於案上,雙手緩緩撫上琴弦。
蒙恬不語,伸臂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失去記憶,但沒有失去技藝。蓮兒手法嫻熟地彈奏起來,曲譜似乎已經生長在心中,隨着纖纖十指自如地流淌而出。這是一曲明快輕暖的調子,雖有些拘泥於小女兒家的婉轉幽約,可卻分外的純凈悠揚。伴着蓮兒間或勾出的一些錚錚短音,便猶如山澗幽谷中的脈脈清泉,讓聞者若置身於俗世之外桃源之中,有一種沁人心脾的美好意境。
一曲完畢,蒙恬雙目微闔,頗為愜意。
“蓮兒,再來一曲?”他習慣於緊蹙的眉頭悄然舒展開來。
“將軍……”蓮兒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我熟悉的就只這一首。”她抬眼看了看蒙恬,對方正流露出滿意與欣賞的神情,這讓她更害怕看到他的失望,忙接着道:“要不,容我再想想?”
“你這琴哪裏來的?”蒙恬生怕再引發蓮兒的頭痛,便故意支開了話題。
蓮兒果然中計,站起身來道:“這是我特意請龐將軍找了琴匠定做的,將軍也看出它的特別了嗎?”她以前一定是個愛琴之人,談起這個話題來連眼睛都在閃光。
“哦?特別?”蒙恬倒是被勾起了興趣,從椅子裏站起身來,緩緩走到蓮兒定做那把的古琴前面,仔細定睛一瞧,不禁‘哦’一聲嘆道:“此琴居然有九弦?”當下的古琴多為七弦,蓮兒的這把卻生生多出了兩弦。怪不得她適才彈奏的一曲之中,即能有溫婉流動之主韻,又能加入靈動輕巧之輔音,生動豐潤非比尋常呢。
“我也試試?”蒙恬說著已經落座到古琴前方。
蓮兒疑惑地看着蒙恬,這雙平日裏光顧着舞刀弄槍的手也會撫琴?她可真是不相信。就算是他當真有這個閑情雅緻,恐怕也沒有時間去賞玩,料想他只是一時興起吧。
蓮兒暗自思索的同時,琴音已然響起。蒙恬低垂雙目望着古琴,雙手飛快地撩撥着琴弦。只是第一串音符響起,蓮兒就知道自己錯了,自己再一次錯看了他。他非但熟諳音律,並且還是個中翹楚。他的琴音如他的性情一樣,帶着拍案高歌的豪氣,透着千山歷盡的滄桑,錚錚如金戈鐵馬戰場奔騰,綽綽如莽莽紅塵世事紛繁,九弦的古琴讓每個曲轉的細節處都更透着強大的穿透力與感染力。
一曲終了,蓮兒猶自沉醉。銅琵琶、鐵綽板……皆不如這一掛古琴。原來男兒彈琴能如此雄渾豪邁,能如此讓人震撼,她覺得自己多認識蒙恬一些,便多深陷一分。
“多出兩弦!多出另一個天地啊!”蒙恬讚歎着。其實,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就時常獨自彈琴寄託思念,只不過從來不喜歡有第二人在場。未曾料到,今日居然會忍不住在一個小姑娘面前技癢。
“將軍有容乃大,既然容得下多出的兩弦,也一定能容得下多出的人。”蓮兒忽然感觸到:“如將軍所講,多出兩弦,多出一個天地。那麼,兄弟也好,對手也罷,不恰如多出的天地?那樣的話,將軍才不寂寞啊!”
紅顏易得,知音難覓。蓮兒,竟能說出這樣一番道理,把蒙毅與易小川比作古琴上多出的兩根弦,真是太巧妙不過了。她雖外表柔弱,卻是個那麼執着的女子,即便碰了南牆,還不忘拐着彎兒地來求情。蒙恬為其感動,心念流轉,再說不出決絕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