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微薄
第一片雪花悠悠地落下來時,卿子菀正在御書房作畫。
皇帝去上早朝,卿子菀琢磨着反正待在鳳宸宮裏也沒什麼事做,便讓白顏和綠萍拿了手爐和大氅溜達到御書房去。華楨良最近有些粘人,時不時露出幾分溫柔的神色,卿子菀有些莫名,但兩個貼身的侍女都一副很受用的樣子,便也不多說什麼只是笑笑。
華楨良進來時便看到卿子菀正專心於一幅工筆花鳥畫,站在桌子後方微微俯身,頰邊散下一縷頭髮有一些落在畫紙上,她便用左手抓住,右手握着狼毫仔細地描着畫上鳥兒的眼睛。
綠萍是守在屋外的,華楨良帶着小卓子過來時便退到一邊去了。華楨良一進屋,守在卿子菀身邊的白顏也知趣地退了出去。小卓子不動聲色地看看還沒反應的卿子菀,又看了看也沒什麼表現的華楨良,想了想也跟着白顏退了出去。
誰不知道皇後娘娘現在風頭健得很,皇上寵愛得還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今天忙么?”待御書房裏只剩下兩個人了,卿子菀才抬起臉看了看華楨良,放下手中畫筆。
“還好。”華楨良微笑,恍若流光潤玉,饒是卿子菀也忍不住晃了晃心神。
地龍燒得旺,屋子裏暖融融的。華楨良下朝回來得有些急,便還沒有取下大氅。白絨絨的貂皮大氅,與卿子菀是一對,愈發襯得整個人氣宇軒昂。卿子菀走上前替他解下大氅,並不再說話。後宮不參政,她也只是那麼尋常一問,沒有更多的探究;而華楨良也不會多說什麼。
便是連家中父兄都不會對她多說什麼。卿子菀承認,她確實有些這方面的打算,但還沒到時候,不必要引起皇帝的猜忌。
“方才回來的時候下了雪,遲些雪積得厚些,便去梅林那邊看雪吧。”卿子菀剛解開那大氅,抱住一團柔軟的絨毛,便聽華楨良在前邊輕聲說。卿子菀低頭去看那大氅。白茫茫的一片,確實有沾了細小冰渣子的地方。
“好。”卿子菀輕聲道。這些時間她可以用來把那幅花鳥畫畫完,而華楨良應當去批閱今日呈上來的奏章。
華國崇宣帝天和元年,第一場雪落下來。
帝后伉儷情深,御書房裏一片祥和。
祥慶宮裏劉太后卻是一臉鐵青。
“後宮!後宮!”
剛落座便一拂袖掃下桌上擺着的一盤精緻點心,青花瓷碟摔碎在地上,糕點也碎開。劉太后仍不解氣,又一揮手把茶杯也拂下去:“現在的後宮哪裏還像後宮了!卿子菀這個狐狸精,迷惑皇上,還沒有人攔得住她!”
“卿家不是個個都冰清玉潔么!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女人?!上次家宴,哀家就不說她刁難華楨莎、華楨姝兩位公主了,整個人膩在皇上身上跟那些個禍國妖妃有什麼區別?!”劉太后憤怒地拍着桌子,“而且——華國這麼多年下來還沒有哪個後宮女子敢進御書房的,卿子菀三番五次進去,一待就是幾個時辰!皇上年幼無知也就算了,哀家與他說還沒有反應!哀家何其痛心!”
劉太後顧不上什麼形象,抬手戳了戳自己的眉心,一臉鬱結:“哀家親手帶大的孩子怎麼也變成這樣了!卿子菀這女人就不是什麼好貨!氣死哀家了!”
綠梅和劉公公站在一旁,一句話都不敢說,卻又不能不說。伺候劉太后這些年,主子的脾氣早就摸得一清二楚,這時候不說話,結果只會更糟糕。
於是綠梅站了出來:“太後娘娘,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因為皇后她生氣,免得氣壞了自己身子。”
劉太后怒氣沖沖地瞪了綠梅一眼。卿子菀什麼本事,還能讓她氣壞身子?死丫頭,服侍這麼些年還是這麼不會說話,枉她這般器重她!
綠梅有些委屈地退了退。今兒劉太后在氣頭上,她這番話也確實有些撞槍上。
劉公公本便是劉家出來的人,對這些事情也通達些,此時瞧着劉太后一臉怒容,仍舊氣喘吁吁,便道:“太后也不必這般生氣。卿子菀不過是卿家的女兒,這華國不還有許許多多的女子么?”
他素來是一點就通的人,心中計謀也有一些,不然也不會被劉家派進宮中。劉太后雖然有時不太靈光,但也不是什麼蠢人,一聽,便明白這位侍從是個什麼意思。
綠梅垂下眼,不再開口。
劉公公也微微低下臉,不再說話。
劉太后眯起眼,從椅子上站起來,微微蹲下身撿起散落在地上的一塊玉蘭酥,眼前彷彿閃現過卿子菀嬌美的容顏。兩隻手指捻住色澤討喜但已經有些破碎的酥,劉太后想起那時卿子菀和華楨良在這祥慶宮裏你儂我儂的模樣——
“哼,卿子菀!”
只是指尖略用了點力,那塊潔白無瑕的玉蘭酥便簌簌地成了碎屑,順着劉太后保養得極好的白皙指間落下。
綠梅和劉公公小心地對視了一眼,便又默默垂下了臉。
宮中梅林里,卿子菀打了個噴嚏。
“是不是着涼了?”華楨良皺起眉頭看向她,抬手理了理她身上大氅脖子邊上那一圈細細厚厚的絨毛,另一隻手則將撐起的傘向著卿子菀的方向又挪了些。
卿子菀也輕輕蹙眉,有些困惑地搖了搖頭:“不會,每日都有喝補湯,宮裏地龍也開得很暖……”
肯定是有人在腹誹她。冷不丁冒出這個想法,卿子菀抬手按了按胸口。
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得很纏綿,襯着梅林里正三兩枝漸次開放的梅花愈發是冬日的美景。景美,人亦美,小卓子、白顏和綠萍都跟在挺遠的後面,華楨良為卿子菀和自己撐着傘,心中一片平靜。
只是,轉念一想,又有些鬱結。
朝中之事,未免還有些凌亂。
朝前爾虞我詐的官員,你來我往之間唇槍舌劍,他登基時間還很短,料理起來倒不如卿子菀打理後宮來得快。
有些人的勢力已經根深蒂固,威脅到了皇家,他要剷除,實在是有些困難。
且他身為皇帝,肩負了許多職責。一個皇帝,並非是上朝納諫批閱奏摺便可以成為好皇帝的。他坐在龍椅上,免不了有臣子會搬出先帝來說是。
以及他這……微薄的後宮。
宮裏種的梅,不知是那一朝某位皇帝因為摯愛的女子極愛梅而種。只種了紅梅,因那女子曾說在雪地里一眼望去,像血一般,像火一般的梅,才是最最美的。眼下這些紅梅只開了些許,並不很盛,枝頭冒出的花骨朵,脆弱的模樣,卻是讓人心悸的傲骨。
卿子菀看了一陣,突然有些厭煩。
就連心裏那隻蟄伏許久的狐妖都有些懨懨地開口:“卿子菀,你還想不想報仇了?”
卿子菀只覺得心頭彷彿被一柄利劍穿透,突然痛得無法呼吸了。“報仇?我談何報仇?”
仇人還未出現,她怎麼去報仇?
——又或者說,那些仇人還在暗處,她根本沒有發現。
狐妖“嘻”了一聲,無精打採的聲音里終於多了幾分笑意,帶着分明的幸災樂禍:“呵呵,馬上就有機會了,只看你怎麼去把握咯。”
說完這句話,狐妖便再次沉默下去,無論卿子菀怎麼呼喚都沒有作用。
不動聲色地轉臉看向華楨良,他亦是一臉沉靜地看着梅林深處那些梅樹。紫竹傘下他半邊臉上落下些陰影,烏黑的眸子裏明明滅滅的光影,不大好判斷是個什麼心緒。有意識地擴大識海的範圍在這宮中去探聽,也嘗試着用讀心術去打探華楨良的內心,卻是一片空白。
感受到卿子菀投來的視線,華楨良轉過臉來,勾唇露出一個微笑:“好好照看身子,別凍壞了。”
卿子菀默默點頭。
華楨良唇邊的笑突然多出幾分戲謔詼諧,湊近些,附在卿子菀耳邊道:“這才好早些生個皇子公主。”
他呵出的氣灑在卿子菀耳廓上,痒痒的,撓心。卿子菀縮了縮脖子,側過臉仔細看着華楨良,並不說話,也不點頭。
華楨良退開些,以為卿子菀仍舊是害羞,雖然這些日子兩人是親密無間,但也理解卿子菀婉轉含蓄,便不在意。
卿子菀一手還提着那手爐,卻抬起另一隻手,堪堪扶着華楨良,踮腳吻住華楨良的唇。
他的唇有些涼,她的也不怎麼暖。
薄薄的唇,軟軟的觸感,摩擦着有些濕意,像是羽毛一般拂過。
卿子菀並非沒有主動過,只是床笫間,和這光天化日之下畢竟還是不同的。
華楨良一愣,微微張了嘴,卿子菀便得以繼續前進。
她閉了眼,長長的睫毛有些顫抖。他看了一陣,她臉上浮現起些許紅暈,無邊的艷色,看了便讓人心神蕩漾。
也更讓人心醉、心碎。
小卓子、白顏、綠萍早就不見了身影。華楨良心中突然湧出無限溫柔,於是也閉上眼,抬手環住卿子菀,加深這個吻。
只是……
身為帝王,終究還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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