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入冬
王爺們陸陸續續地離了都城,平日裏和劉太后還有些走動的太妃也跟着自己兒子出了宮,公主們被鎖在宮裏等着出嫁或是找駙馬,也起不了什麼風雲。再加上日漸冷起來的天氣,偌大的後宮便真正有些安靜下來了。不經意間路過某個空空如也的宮殿,乍一下竟還會有些凄清的感覺。
好在還有些宮人,一日日也顯得有些活氣。和着各種流言蜚語竄起來,宮裏倒還有些熱鬧。
至於那些閑言碎語間談論的,大抵便是說皇後娘娘聖寵不衰,深得皇上喜愛。皇上若不是歇在鳳宸宮,便是讓皇後到乾晉宮去。來來往往,竟是一天都不曾落下過。
或許皇上是真的很喜歡皇後娘娘。宮人們聊天時,彼此看一眼,大多便是笑笑。卿家或許會因為皇后而得以延續輝煌,又或許也不會怎麼樣。但這些事情,畢竟已經和他們這些小小的宮人無關了。
這日下了罕見的毛毛雨,雖是勢小,卻也透出點森冷無情的寒意。綠萍從內務府領了金芙蘭進殿裏的時候卿子菀正撐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白顏繡花,纖長的手指輕輕叩着圓桌,一身湖藍色宮裝,罩了件薄薄的襖子,愈發襯得唇紅齒白,看着便是誘人風景。
“娘娘,奴婢回來了。”綠萍走上前行了個禮,搓搓手,將金芙蘭放在一邊,默默看着白顏穿針引線,動作有些生疏,“白顏姑姑繡的這是什麼?”
卿子菀轉過臉來看向綠萍:“還有個把月便要過年了,雖說還早了些日子,但白顏打算給本宮綉個香囊。綠萍要不要也來試試?”
綠萍好奇地看了看白顏手中那塊還沒綉出形的布袋,復又轉響卿子菀,卻是有些羞赧地垂下眼,道:“綠萍不會做女紅。”
卿子菀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綠萍便拿着金芙蘭去添香。白顏停下手中的動作,看看綠萍的背影,又看看卿子菀,見她仍舊是淡然的神色,雖是笑着的,卻也沒什麼喜悅的感覺,便澀澀地又拿起針線。
她這般反覆幾下,饒是不想說話也有些笑惱了。卿子菀抬手按住白顏正要下針的地方,問:“白顏,你最近這是怎麼,看起來不大高興?”
此時綠萍已經添了殿內的香,出了主殿去隔壁偏殿。白顏默默地收了針線,對上卿子菀仿若瞭然的眸子,又覺得有些難以啟齒,搖搖頭。
卿子菀不說話了。白顏側過臉向窗外望去,雨已經停了,天空泛起了青灰色。大抵是要入冬了,應該給小姐,哦不,皇後娘娘,添些新衣服。大紫色的娘娘已經有兩套了,嫩綠雖然也很配娘娘但畢竟不大端莊,大紅自然是慣例……正想着要去內務府要些什麼布料,一雙手卻被一隻柔軟的手給按住。
“白顏,你若有心事,便要告訴我。”卿子菀收了近來常帶着的那漫不經心帶着點嘲弄意味的笑,換上認真的表情看着白顏。
白顏大概是什麼心思,她也不是不清楚。只是這後宮可怖,尊貴如皇后也並非永遠的頭銜,她無力阻止必將發生的事情,只能去改變一些小小的細節,從而去影響整個大局。
“白顏沒什麼心事,娘娘……多心了。”白顏微微垂下眼,被卿子菀按着的那隻手卻輕輕動了動,想要往外抽。
卿子菀在心底嘆一口氣。有些事情終歸是沒辦法明說的,便輕輕拍了拍白顏的手,道,“綠萍是綠萍,白顏是白顏。”
“白顏明白。”白顏苦笑着點點頭,看向卿子菀,見她面色有些疲憊,一下子有些慌張,反手抓住卿子菀的手,“小姐不要擔心白顏,白顏只是擔心……”
“……不必擔心。”卿子菀微垂着臉,下意識想問白顏擔心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換成一句安撫。
現在也只能是安撫了。
宮裏的風愈發寒涼起來,皇帝仍舊日日寵幸卿子菀。卿子菀不見得多歡喜,帝王心難測,帝王心難得,她猜不透華楨良的心,更無力去猜,那便專心從狐妖那邊學些亂七八糟的小法術。
狐妖說,媚術是最基本的狐族法術,只是卿子菀一顆心還猶豫不決,還是不要學得好。話雖如此,卻也將那點簡單的要領教給了卿子菀,只勸說最好先別用。
畢竟也沒有到用媚術去誘惑誰的地步。自那日家宴后皇帝對卿子菀一直很特殊。卿子菀說不上那種感覺,太陌生,太難以想像。甚至是她,都會覺得難以自持。
好在識海的範圍越擴越大,看事情也愈發清晰。狐妖教的讀心術她不大熟練,但也找不到時間練。
更多的其實是不願。既是知道某天自己會變成狐妖口中那所謂的“狐狸精”,卿子菀仍舊覺得下不去手。
前生,確實是死得冤枉。可她還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想要報仇,現在還只能忍耐。
卿子菀的生活漸漸變得枯燥起來。華楨良御書房裏那些藏書,確實有獨本,但數目不多,內容精貴但也沒什麼新意。華楨良知道卿子菀無聊,便在民間收過各種讀本,最後倒是卿家送來最多。卿子菀本打算拿回鳳宸宮慢慢看,不想做皇帝的一個“皇后賢良淑德,才思敏捷,朕甚喜,傳與御書房陪閱”的旨意下來,便被喚到御書房裏了。
進了御書房,仍舊是淡淡的龍涎香。因近日的恩寵,皇帝也免去了卿子菀與他之間許多冗雜的禮節;故卿子菀進去后,便只是俯了俯身,對着坐在一邊批閱奏摺的華楨良道:“皇上。”
奏摺不多,其時已經批得七七八八。華楨良應了一聲,對身邊侍候着的太監吩咐了幾句,小太監便將那些摺子全部抱出去。卿子菀站在原地等着華楨良吩咐,華楨良站起身朝着她走去,停在她面前,離得很近,呼吸都能夠感受到。
“近日天冷,皇后要記得添衣。”華楨良聲音平靜,面上也是平穩的神色。卿子菀靈識掃過去,看不出任何波動。
“皇上亦要注意身體。”卿子菀微微笑起來,輕輕轉過臉不看華楨良。
華楨良已經習慣了卿子菀時而有些羞赧,時而又很主動的模樣,便抬手拉住卿子菀的右手,道:“近日忙了許久,今兒好不容易把奏摺都處理完了,皇后便陪朕去花園裏走走吧。”
卿子菀輕輕“嗯”了聲,動了動手指。華楨良的手有些涼,讓人不由自主便想到冊封典禮上她帶着輕俏意味的、狀似漫不經心的一拂。“三娘的手真暖。”華楨良輕聲說了句。卿子菀急忙斂了心神,低低地又“嗯”了聲。
一路上無話,卿子菀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內心是風起雲湧。
她在心底喚了狐妖無數次,狐妖卻始終沒有回應。雖然天是越來越冷了,且狐狸不冬眠,但近日狐妖出現的頻率也確實越來越少。
華楨良牽着卿子菀的手走了一路,就連小卓子和白顏都只准跟在遠遠的地方。穿着常服的帝後走在一起,看起來倒真是伉儷情深。
御花園裏景色秀麗,雖天氣不怎麼好,但工匠畢竟很用心,就連挑剔的牡丹也都伺候得極好。一朵又一朵,重重疊疊地開着,一眼望過去是一片絢爛的色彩,恍若流光溢彩,叫人眼花繚亂。
卿子菀沒有什麼特別喜愛的花,但看到這般景色,也是忍不住喜歡。前生,她極少到御花園來,一是因許多妃嬪閑着沒事都會到這裏來聊天散心,而她不想參與;二是因看着那些個嬌美的花最終不過是零落成泥碾作塵的結果,難免也會有些惋惜。
輕輕扶住一朵角落裏已經有些殘敗跡象的花,眼前又彷彿浮現出桃木架上漫天的大火——
“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憶起曾經讀過的一首小詞,突然也覺得和眼前的情境有些相像,卿子菀輕嘆一聲,指尖一動便折下那支牡丹,別在鬢邊,轉過身看向華楨良。“阿良,我美嗎?”
她曾說過這樣的話,一次在年幼的時候,一次在床笫間極動情時。
華楨良仔細地看了看。那朵牡丹已經有些殘損了,卻不損卿子菀的美貌。遠黛青山眉,丹鳳眼,鼻樑,嘴唇,下巴,沒有一處不是美的。
他確實很喜歡她,不僅因為她是他的髮妻,不僅因為她的外貌,也不僅因為她的才情。
“美。”這問題很好答,只要說實話便好。但華楨良也有些說不出他這般喜愛卿子菀是什麼原因。卿家勢力龐大,按說他該打壓。可卿子菀在這裏,他不想讓她難過。
卿子菀笑笑,勾唇,弧度恰到好處,帶了點諷意,但其實也挑不出什麼刺,道:“若有一日阿良變了心,還會覺得我美嗎?”
華楨良蹙眉。卿子菀飛快地轉過身,扔了那花,再轉回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是盈盈的笑意,看不出任何諷意:“皇上莫在意臣妾方才那些玩笑話,不過是鬧着玩玩罷了。”
華楨良目光沉沉,卻是略過了卿子菀,望向不遠處的天空。
青灰色的天空中,遠遠地便看到一些黑,灰黑、鐵黑、炭黑,一點一點,朝着這邊蔓延過來。
按說還沒到天黑的時辰,卻已有了黑夜的徵兆。
良久,華楨良輕輕拉過卿子菀的手,輕聲道:
“子菀,要入冬了。”
我多希望,即便到天荒地老,我也不必放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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