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相遇

王氏的姐姐是臨海王妃。青都王死之後,臨海王作為諸王混戰的最後勝利者,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皇帝。有這一層關係,加上王氏的丈夫衛劬更是輔佐一代立國之君的中興名臣。因此王氏本人,對於天下大事,也是頗有些高明的見解的。

王氏說:“琅琊王受越王之命任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軍事。越王妃有意讓他渡江南下,移鎮建業,一為屯兵之計,亦可徵調江南糧食以備緩急,鞏固中原後方。夫君也曾向大王獻此計。而今任命下來,夫君出任安東司馬,要隨大王一同渡江,前往建業,咱們一家人,少不得也要跟着去。”

她口中的越王便是臨海王皇甫越,王氏為表示親近恭敬,以越王稱之。大王則是指琅琊王皇甫歆。皇甫歆和她丈夫是好友,雖然是封王之一,論官位是她丈夫的上頭,但皇甫氏家族福祚日盡,這個姓而今已經不值幾錢。琅琊王名望遠不如她丈夫,因此王氏叫大王就叫的甚是親切隨和。

衛珩從母親微妙的語氣中感覺到了命運的變幻無常。眼下的王氏,越王妃,怎麼會知道僅僅在半年之後,臨海王皇甫越就會一命嗚呼,留下一片支離破碎,滿目瘡痍,無人收拾的山河呢?但使中原板蕩,神州陸沉,衣冠塗地。

王氏又說:“夫君如今在維揚,恐怕直接去建業,不會再回洛陽來。聽說不久衛璜就要奉命出任青州刺史,趕赴青州去,衛珉要出任冀州刺史。越王現在全在派遣親信為州郡刺史外任,或往冀州,或往青州徐州,這意思也明白。洛陽四戰之地,累經兵禍,民生凋弊的厲害,如今只剩下個空架子,越王已經不打算將這裏作為戰略之地,將來指不定要遷都,或者另有別說。咱們家恐怕也不會在這裏太久,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況且如此大的家業,這麼多人口,要全部遷走絕非易事。”

王氏如今已經在考慮遷家之事了。只不過她也只是覺得洛陽不可居,至於哪裏可居卻難說的清楚。一說要過江去,然而中原士人一向視江東為偏遠蠻夷之地,王氏嘴上說著,其實心裏還是不大樂意過去。或者回老家臨沂呢?又不至於,臨沂也遠離中原。說來說去原因還是一樣的,都看出來洛陽不能久持,然而沒到危急,下不得決心。

衛珩知道這些事都輪不到她去操心,衛家男人們一個個人都高明的很。她本想關心一下衛莒,然而半晌發現自己並沒有立場去要求自己的母親收留丈夫在外面的私生子。她想了想也只得作罷。

衛珩悄悄從母親懷裏翻了下去。她循着記憶,穿過迴廊,從花園的小角門出去。生鏽的鐵門是鎖死的,門下有個狗洞,跟她模糊的記憶里的場景契合重疊,很多事情忽然就都想起來了。她同記憶中的自己一樣,從狗洞裏爬出去,穿過一條窄而長的小巷。小巷乾淨幽暗,生滿苔蘚,衛珩回想起來,這裏是她家下人們所住院落的夾牆。

小巷盡頭是青天白日,街道行人。衛珩憑着記憶穿街過巷,想尋找那個熟悉的人。她腳步最終在橋邊一株古槐下停住,目光注視眼前少年。

槐樹下有塊住馬石,少年騎在石上正大嚼一塊烤餅。他衣着錦繡,頭臉乾淨,看不出窮困的樣子,反倒像個挺有出身的世家子弟。模樣看着則似乎有十七八歲,跟衛珩想像中的差別很大。

衛莒第一次到衛家來時只有十三歲,衛珩很確定。而且她心中以為的,那時候衛莒應該很潦倒。所以此時看到這個人,衛珩覺得應該是他,跟記憶很像,可又有點出乎意料,不太一樣。

不過衛莒成年後人高馬大的,大概發育的早,十幾歲就有點男子漢的模樣了。而且他母親雖然出身低微,但能認識自己父親,該不會是缺錢的人。

衛珩一直看着他吃完了兩個烤餅。

十三歲的衛莒大馬金刀騎在石上,憂心忡忡,且吃且愁。他身上確乎還有一點錢,雖然是個沒人要,無家可歸的孤兒,但他自認為跟大街上那些討飯的小叫花子絕不是一流。雖然衛夫人將他趕出來了,將他狠狠羞辱了一頓,他也沒怎麼悲觀,趕出來就趕出來吧,他原本也沒覺得衛家人會真的承認他,只不過去碰碰運氣罷了。他眼下憂愁的是,錢總會用完,到時候怎麼辦。

不遠處有雙眼睛盯着他不放,他以為是個小叫花子,沒打算理。一直將紙包里的兩個烤餅吃完,他擦了擦嘴上的渣,歪過頭一瞧。

不是小叫花子,卻是個剛回走路的奶娃娃。這奶娃娃長的可真好看,雪白雪白的臉蛋,鮮紅鮮紅的嘴唇,黑漆黑漆的眉毛眼睛,像個小仙童似的。衛莒一時糊塗,左看又看,見奶娃娃周圍也沒有大人,就這眼前一小隻。看穿着打扮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知是哪裏跑來的,真奇怪。

她頭髮上簪的是真珍珠,手上碧玉釧若隱若現,脖子上掛着金燦燦的五蝙長命鎖。衛珩見她盯着自己手上紙包,當她是想吃餅,然而低頭一看,手中已空,不免局促。他往身上摸了摸,半晌摸出個紅通通的大柿子來,沖該仙童晃了晃。

“要吃不?”他說,操着一口北方并州口音,挺好聽的。因為衛莒說并州話很好聽,衛珩一直覺得并州話好聽,後來聽了別的并州人說話,又發覺并州話其實很難聽,只是衛莒的聲音好。

衛珩見到那傳說中的大柿子,發覺其實也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好。看着有點黃有點澀的感覺,一看就很不好吃,跟記憶中的大紅柿子相差甚遠。

不過她還是慢騰騰的走了過去,拿起了那個柿子。衛莒臉上露笑,十分開心摸住了小仙童的頭,小仙童也不躲,任由他兩隻手攬住了。

衛莒笑道:“你是誰家的娃娃呀?”

他拿手指捏衛珩的耳朵。因為摸臉顯得比較猥瑣,所以他選擇了捏耳朵。耳朵也挺可愛的。

衛珩咬了一口柿子,竟然是硬的,甜中帶着澀。她的舌頭一下子被柿子水澀住了。她“啊”一下張了嘴,口中的柿子肉順嘴而下,掉在地上。

她皺了眉,齜牙咧嘴拿手去扯舌頭。

衛莒嚇一跳,忙搶過她手中的柿子:“這個不能吃,給你拿着玩的!你怎麼吃呀,肚子餓了?”

衛珩不曉得生柿子不能吃,是以十分委屈。衛莒看到她雪白的小臉苦了下來,那感覺就像看到一塊好吃的糖糕在眼前化了似的。他忙不迭的捧起衛珩的臉讓她把舌頭吐出來:“我瞧瞧,怎麼了?是不是麻了?我的傻寶貝喲,你認不得柿子啊?”

衛珩心甘情願的在他面前當一個弱智,便做出一副果真不認得柿子的樣子。衛莒一邊傻寶貝傻寶貝的叫着,一邊要找東西給她救舌頭。他鑽進一間食肆跟老闆娘要了一罐醋來,衛珩見了,閉緊了嘴,搖頭不要。她覺得那個醋罐子油膩膩的,黑乎乎,看着很臟,堅決不肯碰裏面的東西。

衛莒又給找了水來,衛珩還是不想喝。衛莒也看出來這麼漂亮的小姑娘肯定家裏養的嬌貴,特意要了個很乾凈的彩色琉璃杯。衛珩仍然搖頭。

衛莒奇了怪了,沒想這小丫頭片子這麼難伺候,當即想跟她說道說道。衛珩卻將舌頭舔了舔嘴唇,一本正經的回了他一句:“不麻了。”

衛莒開始喜笑顏開,帶衛珩到市集玩。他剛還在擔心沒了錢幾個月後吃什麼,這會一下子全忘光,一會給衛珩買這個一會給衛珩買那個。衛珩來者不拒,於是不過半日,衛莒身上的錢就被花了個精光。等他意識到囊中羞澀時,荷包里只剩下幾個銅板,再看身邊的丫頭片子,他就覺得虧大了。衛莒是從來不肯吃虧的人,平白無故的被個小丫頭片子花光了錢,他就不捨得放人了。

他孤身一人,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不知道要去找誰,也不知道要往哪裏去。身上唯有的是幾個吃飯的銀子,又被自己一時衝動撒到個不認識的奶娃娃身上,留得身無分文,哪能平衡?再看這奶娃娃一身金銀富貴,能值不少錢,頓時就生了邪念。然而要他去偷搶個奶娃娃的東西他又做不出來。他心中尋思着,再一看這娃娃,長的如此漂亮齊整,光這個人也能值好些錢,就是不抱去賣,自己花了錢弄這麼個寶貝回去也不虧。

這衛莒素來是個敢想敢幹的人,光腳不怕穿鞋的,只在一念之間生出了心思,就立刻付諸實踐。他一面帶着衛珩出了市集,往偏僻角落,人煙稀少的地方走,一面就在心裏規劃自己的方向。洛陽待不下去,索性往別地去好了。他什麼都沒有,但有一副好身體和一個聰明腦袋,走到哪裏不愁沒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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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犬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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