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重生

衛莒的頭顱被割下來懸在宮門之外,鮮血滴滴答答的順着杆子往下流。他的眼睛沒有閉上,大張着,注視着漢白玉廣場對面那座高大巍峨的陽羨門。門闕上兩隻巨大的金鳳立在金碧輝煌的檐瓦上,向碧藍的天空中伸展了雙翅,引頸長鳴,尖嘯入雲。

衛珩胸前劇烈起伏。她掙扎着從夢中驚醒過來,睜眼看到了頭頂繪着五彩鳳凰圖案的金色錦障。

不知道是第幾次做這樣的夢了。衛珩閉上眼睛,脖頸間還存留着那個人的氣息。在一個又一個的不眠之夜,衛莒便鬼魅一般的潛伏在她身邊,摟抱着她,在她耳邊傾訴着,呢喃着。是夢,然而真實的不可思議,他說的每一句話,在醒來之後仍然能清楚的從衛珩腦中想起。衛珩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摸自己脖子。

脖子軟呼呼的觸感讓她回到了現實。她想起來了,她現在住的地方是她幼年的家中,在京都洛陽,她現在是三歲,剛剛能夠靈活的跑跳說話。

已經有半個月了,但衛珩還是有點不習慣現在的感覺。她以為自己死了,然而一醒來卻發現自己回到了幼年。回想起上輩子的事情,她總有些糊塗,說不清是夢中的那人是自己,還是自己現在仍在夢中。

耳聽得“吱呀”一聲推門聲,她的乳娘葉氏進來了,手裏提着銅壺,兩個婢女在後頭端着銅盆,捧着雪白細麻布巾。葉氏今年才十九歲,長的圓圓臉,烏眼濃眉,一臉喜氣,黑漆漆的頭髮挽作雙鬟,左右各插了一支墨色串珠的流蘇墜子,像兩把小梳子似的隨着步子跳動搖晃。葉氏喜笑顏開邊走邊道:“大娘睡醒了?洗個臉吧,外面天好呢,一會出去晒晒太陽,長得高。”

衛珩被抱下床,開始了大規模的洗臉穿衣梳頭。睡個午覺出了點汗,葉氏找了小衣來給她換過。

衛珩如今除了吃和睡也沒什麼事做,梳頭梳了半個時辰。葉氏給她梳了兩個丫髻,羊角似的頂在頭上,衛珩見了很不喜歡,覺得傻。葉氏給她梳頭總愛偷懶,怎麼簡單怎麼來,衛珩要求拆了重梳,將頭髮繞着腦袋一圈,細細的編成花盤,不留一絲余發,以此顯出她形狀完美的臉蛋五官,還有尖尖的下頜。衛珩很喜歡,把這個叫鏡子頭。

葉氏不免嘲她幾句:“哦喲,你胳膊腿兒都沒長直,還知道好看呢。”以及“費這麼大勁,這編的跟個花盆底兒似的,光禿禿的,有什麼好看的呀?”

衛珩對葉氏的審美無法忍受,覺得葉氏的眼光太過庸俗,非要弄的花兒草兒戴一頭才覺得富貴美麗。不過衛珩也不想爭論,只道:“這樣涼快。”

葉氏就嘻嘻笑:“這倒是。”又跟丫鬟們笑:“這孩子,怎麼越來越跟個大人似的。自從郎君離開家這就變了個人,這是長大了么?”眾婢都笑樂不止。

葉氏用十幾顆帶針的珍珠點綴了衛珩的頭髮,看起來十分漂亮了,又是選衣服。連珩在家,早上換一身衣服,中午換一身,晚上又換一身。選衣服又花去大量時間,最後終於選定了,衛珩換上了一件鵝黃薄衫,紅錦半臂小襖,雪綾裙子。

梳洗完就是吃。抱着一碗涼糕吃了幾口,衛珩聽到外面隱隱約約是母親在說話,聲音不小。

她疑惑道:“我娘在做什麼?跟誰在說話?”

葉氏立在一旁,笑道:“沒你的事,夫人跟奴婢們生氣呢。剛才有個不知哪冒出來的野小子找到咱們府上來,要娘要老子的,那閽人不長眼睛,還把人放進來了,還通報到夫人這裏來,鬧的雞飛狗跳。你別管,吃你的吧,吃完了咱們去玩。”

衛珩聽到這話,眼皮一跳。她很快從席上爬起來,越過芭蕉美人屏風往門外去。走到門口她又想起什麼,回到榻下,抬頭再看了一眼頂上錦障。

鳳凰集於雄殿,殿後是翠竹,山石。這繪畫像夢境裏一般的艷麗,奇詭,鳳凰的圖形非常生動,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辨,還被繪上了不同的顏色。脖子則過分的細長,幾乎類似藍頭野斑鴨。

衛珩道:“乳娘,讓人把床頂上這錦障拆了,留着底下一層白紗障遮塵就行了,我看了要做夢。

衛珩出了房門,外頭日頭甚烈,光線白的刺目。幸而樹蔭濃密,並無過分的炎熱炙烤。她母親王氏正坐在亭子裏訓人,板著臉極不高興。

王氏做着時下非常前衛的貴婦打扮。緋紅大袖上襦,褐色長裙。上衣的金色對襟象徵性的越過肩頭,掩系在胸下。脖子,肩膀,胸口的大片全部從敞闊的領口袒露出來,充滿了強烈的視覺衝擊還有活色生香的美感。裙擺曳地,足有五尺長。

衛珩記得她娘一向是走在時尚前沿的,哪怕是老了都仍然奢侈風度不減。這種過分袒露的衣式在渡江之後風靡宮廷以及上層貴族婦女之間,而且領口開的更大,裙擺拖的更長,能長到丈余。

衛珩剛渡江時,也喜歡趕這種潮流。她對於衣着打扮的追求比較熱烈,幾乎可以作為一大人生愛好,這大概也是從王氏身上繼承的。

王氏臉色雪白,頰上的黃靨花朵鮮艷明亮,頭上假髻如雲堆聳,巍峨好似頂着一座小山,也是時下最流行的髮式。王氏頂着這一身二十年後都不會過時的裝扮,冷冰冰教訓家下。

“他說是就是了?這種野小子,直接給他兩個饅頭打發出去就行了,還真把人帶進來。天底下長的像的人多了去了,是不是來一個咱們就得要一個?一個個膽大妄為,糊塗東西。”

站着聽訓的是兩個理事管家的,估摸着被訓斥的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此時連聲也不出的,只是低着腦瓜子挨着,一身的晦氣倒霉樣兒。

衛珩大致猜到了她娘說的是誰。

其實衛莒的身世,衛珩知道的不是很清楚。衛莒的娘是誰,她也不是十分曉得,大致感覺應該是樂妓之流。她父親在琅琊王身邊為長史,平日裏往來交接,應酬頻繁,跟那類人交集比較多。但真要說,她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四,衛莒從來不講自己的身世,也沒人敢問他。反正他就姓衛。

衛珩唯一知道的是,衛莒當初曾上門來尋父,當時她父親不在家,她母親直接將人趕出去了。趕出去之後那衛莒也沒再回來,轉而去投了軍。

他生得逢時,此時的皇甫氏江山,已經在持續了八年之久的諸王爭鬥中破碎瓦解,分崩離析。朝廷還在洛陽,然而只是擺設,此時天下最有實力的臨海王,青都王,一個據河北,一個據長安,為了爭奪最後的勝利果實打的你死我活。臨海王北引鮮卑,烏桓騎兵為援,青都王又拉攏匈奴人,羯人相助,胡人的鐵騎遂馳騁中原,殺戮不休。衛莒當時十三歲,加入了羯人石皋的青州軍,後來一路憑藉著軍功嶄露頭角,年少成名。

衛珩當時兩三歲,自然不懂這些事。衛莒的履歷她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其中包括當年衛莒上門尋父,而被她母親趕出去的事。

衛珩一直對這件事感到遺憾,她一直覺得,當初母親若收留了衛珩,後來也不會發生那麼許多陰陽差錯。她不會被迫的流亡北地十多年,受盡折磨,也不會因此跟衛莒有那麼多羈絆。

衛珩當時三歲,被乳母葉氏帶着門邊玩耍,葉氏沒注意她就跑遠了,路邊碰到個大哥哥。大哥哥長的漂亮好看,拿了個紅通通的大柿子給她,又要帶她玩。衛珩很喜歡大哥哥,就高高興興的跟大哥哥走了,這一走,就再也沒回過家。

衛珩長大了也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一直到十三歲的時候,她因為相貌肖似其母,被熟人認出來,然後被衛家人找到。這才見道自己的爹娘。

那個大哥哥自然就是衛莒了。

衛珩始終都很喜歡衛莒的,以至於後來知道了自己本該是衛家的千金女兒,被他拐去流落天涯,心裏也對這人生不起多少怨恨。衛莒成年以後倒是人高馬大的,性情糙野,一身的兵匪習氣,但他少年時代長的非常漂亮,唇紅齒白,深目長睫,俊秀逼人。加上衛莒一直很疼她,寧願自己餓肚子也不讓她吃苦,天天就琢磨着怎麼討她歡心,是以她也沒感覺出跟着衛莒有哪裏不好。

現在,一切如同衛珩所知道的那樣,衛莒找到衛家來,剛剛被她的母親趕走了。

衛珩叫了一聲:“娘”

王氏聽到聲音,回頭轉怒為笑:“阿蕤。”

衛珩一直不習慣這個小名,她小的時候衛莒就叫她珩珩,後來被叫阿蕤,總感覺怪怪的。不過她確實小名就叫阿蕤,取的是楚辭,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來風之意。邁步走過去被王氏抱在懷裏,衛珩感受了一會母親的愛撫,同時聽家人談事。談的自然不光是衛莒的事,現在朝廷七零八落的,衛珩的母親一向也關注國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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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犬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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