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念

轉念

衛珩聽到不遠處鼓樓上傳來的鼓聲,暮色低沉,市集上的人都開始稀散,很快就要閉市了。她不肯再走,拽着衛莒的手道:“哥哥,你送我回家吧。”

衛莒捨不得拒絕這個小寶貝,可也捨不得送她回家。他猶豫着怎麼騙她,衛珩開始自報家門:“我是永新巷衛家的,衛劬是我爹,我出來了這麼久,家裏人肯定都在找我。你送我回家去,我娘他們一定會酬謝你的。哥哥,咱們回去吧。”

衛莒聽到這話並不驚訝,其實先前就隱約猜到她是從衛家跑出來的。他對所謂的酬謝不當回事,衛夫人不把他打出來就不錯了,還酬謝呢。他只是不服氣。雖然他是受慣了人臉色的,不至於因為衛家人幾句羞辱就心裏怎麼樣。但到底是少年氣盛,而且那到底是他的父家,雖然他心裏從來不把什麼爹當回事,但怎麼說還是不爽快。

衛夫人當時那話是怎麼說的?說:“這種沒人要的野小子,誰知道是哪個糊塗蛋下的種。八成他娘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爹是誰,挑着個有名有姓的就指着叫,說到底是想騙人錢財。咱們這樣的人家都最愛臉面,稍沒點主意的就怕了他們了。”

衛莒當時在台階下聽着,真是心在滴血。也沒想到衛夫人-大家名門的出身,說起話來是這樣厲害,顯得她那個親娘真叫個懦弱無能。衛莒他親娘是個棉花性子,軟弱的讓人着急。白養了個兒子出來,衛莒七八歲的時候,他娘還經常和那男人酒宴間往來,但那男人不知道衛莒的存在,因為她娘連生了個兒子都不敢跟那男人說。被人欺負了也只敢藏着掖着,不敢吭聲,還生怕兒子知道,怕兒子跟怕爹似的,臨終之前還千叮萬囑,讓他千萬別跟衛家人往來,見着衛家人要繞着走。

衛莒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他母親那種人。怒其不幸,恨其不爭,被人欺負死了還要反省自己是不是哪裏做錯了,讓別人不高興。他娘死的時候他一面發自肺腑的感到孤獨,一面又覺得,這女人早死早好。活着看的人生氣,還要逼的兒子也跟她一樣唯唯諾諾。她死了,衛莒也就自由了,從此無牽無掛,他怎麼讓自己舒服他怎麼活。

他沒指望抱個孩子回去能有好果子吃,不過衛珩的話倒讓他想起另一件事。

他蹲下來拉着衛珩手問:“你爹?”

他笑容明顯的浮在麵皮上:“你爹是衛劬?”

衛珩看着他不回答。衛莒以為是自己突然變化的情緒嚇到她了,又努力做了溫柔模樣,繼續問她:“你爹最近在家嗎?你家裏都有誰?”

衛珩道:“我爹不在家,家裏只有我娘和我。”

衛莒心說那人原來真的不在。他還以為是那人不想見自己,故意讓下人拿話打發。

他又感覺到了一點新的希望。他對那個所謂的父親毫無感情,但是他想要這個爹,想要衛家兒子這個身份。原因自然是很簡單,他的母親是歌舞妓,他是樂戶賤籍的出身。有機會能改頭換面,誰不擠破了腦袋的想上。

衛莒道:“你爹什麼時候回家?”

衛珩道:“我爹現在在揚州,過不久就會跟琅琊王去建業,他不會回洛陽。下個月我大伯會經過洛陽回徐州,會來我家一趟。你可以等他。”

衛莒道:“你大伯是誰?”

衛珩道:“我大伯是衛桓。”

這倒的確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天下名士中最負盛名者,衛氏家族在朝中的代表,臨海王越的親信,而今居太尉之職,替臨海王在四海之內的排兵佈陣,籠聚名士。跟這位比起來,衛莒那位一向賢德有清名的父親簡直可以稱的上是默默無聞,衛莒素來只聞其名,從未見過其人。

衛莒奇道:“他不在許昌,來洛陽做什麼?”

衛珩知道衛莒這人最愛攀附權勢,但凡聽到什麼有名氣的人物就立馬貼上去,不放過任何為自己謀利的機會。而且這人非常能來事兒。她沒有回答衛莒的問話,只是抬起小手在他臉上輕輕拍了一巴掌。衛莒給這一下打的,愣愣的還沒反應過來呢,衛珩依住了他胸前,兩隻胳膊伸出來圈住他脖子,臉貼着他臉,小聲命令道:“抱我。”

衛莒詫異了一下,沒想她是這麼個反應,隨即發笑,真就抱住她。衛珩不回答,他也識趣的不再問,而是微妙的換了念頭,抱衛珩回家。

他一面走着,思考自己的事,同時心中頗感覺命運奇妙,在他前途一片茫茫的時候,他在大路邊上遇到個小仙童,小仙童喜歡他,連他是誰,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就湊上來要他背要他抱。

衛莒決定再等一等,不過他不打算去衛家門口冒頭,怕被打死。他將衛珩送回兩人相遇的地方,衛珩知道他的意思,便在這裏和他道別。

衛珩和他約定了明日再到這裏來,然後順着原來的小巷走回去。衛莒看她身影消失,留得孤獨一身,他估摸着自己今夜怕是真要露宿街頭。

他還有幾身漂亮的衣服,拿去當了,能值不少錢。但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寧願餓肚子露宿街頭,也絕不肯當了衣服去換吃住。因為衣服乃是他的體面,是他自認為不同於叫花子的唯一標誌,有身漂亮衣服,把自己收拾的人模人樣,他才可能上衛家的門,才有自信去勾引小姑娘。

不過他還是沒露宿街頭。他坐在橋頭上看了一會夕陽西下,橋下的野鴨子游來游去,天快黑時走進一家酒廬。酒廬的女郎邀他進廬中喝酒,他正沒處落腳,也不管身上有錢沒錢,喝了再說。

衛莒一個人要了菜,賣酒女面帶笑意,殷勤給他送酒,眉目傳情。喝到一半時,酒廬的主人,賣酒女的父親從后捨出來,卻將衛莒吹捧一通。該老父自稱會看相,稱衛莒是富貴之相,將來會位比王侯,要將女兒給他做妾。

衛莒聽的啞然失笑,又看那賣酒女看自己的目光,含羞帶怯,頗有點鐘情於己的樣子。他知道是自己這身衣服打扮讓人誤以為他是世家子弟,所以才會說出這種話。他模樣長的好,穿戴的又頗貴氣,不知道的當他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的確經常招來女子傾慕。不過這老頭連自己姓甚名誰都沒打聽清楚就敢將女兒送人也的確聞所未聞。

衛莒笑道:“老父的吉言我倒是愛聽,不過我眼下貧困無着,連今日的酒飯錢都付不起了,可跟富貴二字沒有半分干連,哪裏娶的起老丈的千金。不過有老丈這句話在,我衛莒來日若真的大富大貴,一定來娶令愛為妻,哈哈。”

老頭很客氣很熱情,表示看中的是他人不是他的錢,堅決不收他的酒錢,還留他歇宿。衛莒沒料今日連着兩樁奇遇,真是妙的很,他也不客氣,吃飽喝足就在老頭家床上倒頭便睡。有得吃就吃有得睡就睡,管他許多做甚。

那邊衛家,一下午沒見到衛珩,只當是丟了孩子,都找瘋了。衛珩回到家,王氏衝上來摟着她急道:“你這孩子,跑哪裏去了!也不說一聲!”

衛珩一隻手拿着一隻檀木彈弓,另一隻手舉着個麵人兒,胳膊上還挽着個兔子籠。接下來,她貌若慚愧,訥訥不響,王氏將她從頭髮絲到腳後跟的檢查一通,見她身上東西沒少件,也沒缺胳膊少腿,才勉強安心,開始發怒訓斥葉氏。

葉氏平時做事就是有點大意,又愛偷個懶貪個便宜,王氏本就有點意見。這次她全是撞在了槍口上,王氏聲稱要將她趕出去。葉氏被嚇的眼淚漣漣,懇求流淚,哭的了不得。衛珩好像是天生的缺乏同情心,也不憐憫她,只感覺她有點煩。

衛珩被丫鬟伺候着,大規模的洗澡,王氏繞過屏風進來,看着完好無缺的女兒終於鬆口氣的露出一笑。王氏對下人十分嚴厲,對兒子們也管教嚴格,唯獨對女兒分外縱容,連大聲都捨不得。

王夫人還保持着盛妝未卸,進了屋子坐在小小榻上,看衛珩洗澡,一邊開始問她。去哪裏了,跟誰去了,手上的東西是哪來的。衛珩說大哥哥,王夫人問哪個大哥哥,衛珩一副天真的,不解世事口氣說就是一個大哥哥呀,王夫人從個三歲小孩嘴裏問不齣子丑寅卯來,也就放棄了再追究這件事。不過她還是叮囑衛珩道:“阿蕤,以後不許自己跑出門去,你不曉得現在外面世道亂。光天化日,抓了大活人去販賣的事情都多的是,官府都不敢管的。你是娘的心肝疙瘩,你要是被那些人販子拐去了,你讓娘怎麼辦。娘找都找不到你。”

衛珩估計她娘這會消氣了,才替葉氏求了求情,說:“奶娘很好,娘不要趕她。”她已經洗乾淨了,換了身衣服,坐在王氏懷裏,摟着王氏脖子。王氏不高興說:“你還替她說話呢,上次她害的你從樹上掉下來,臉都劃破了,把娘給心疼的。”

衛珩還是堅持替葉氏說了幾句好話,王氏才勉強消氣,笑說:“你想替她求情,還不聽話點。下次你再亂跑,我還罰她!你是娘的心肝,你犯了錯娘捨不得罰你,就罰她,誰讓她不看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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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犬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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