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
衛珩一整首心不在焉,思索自己的婚事,奚家的事,皇甫遺的事。她心緒煩亂,了無頭序。
衛珩知道衛莒在堂下被母親罵,卻不想動靜太大,她遠遠的隔了幾扇門都聽見,感覺十分刺耳。王氏訓了半個時辰還沒休,衛珩實在聽不下去,最後不得不過去勸阻。此時王氏正在盛怒,不知道衛莒說了什麼惹她生氣的話,她脾氣上來,將衛莒斥責,罵的擲地有聲,鏗鏘有力。衛莒立在下方几乎不說話了,頭低着,臉上停留着不甚明顯的指掌手印,麻木的面無表情。衛珩不想王氏激動之下竟然打了他,看到他臉上掌印,心中猛然湧起一陣喘不過氣的憋悶,緊接着是酸澀。
她按着王氏的胳膊低聲勸道:“母親,別生氣了,算了吧,哥哥也知道錯了。”
王氏道:“天底下竟然有這種東西,在外人面前胡言亂語敗壞自家妹妹的名聲。說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我聽了都嫌羞恥,虧他說的出口。”
她向著衛莒面帶厲色:“今天就是父親在這裏,他也要教訓你。咱們衛家最重的便是聲名,你平日裏怎麼放肆都無所謂,可是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不是三歲孩子,還用我教你嗎?”
衛珩費了好大勁才把王氏勸進屋裏。她回頭望了一眼衛莒,十分心疼勸了一句:“你回去吧。”
衛莒默不作聲,也沒看她,扭過頭出去了。
衛珩十分後悔,不該向衛莒說那些混帳話,本來就是私底下說來胡鬧,誰曉得他拿這去跟外人玩笑。衛珩知道他是故意說來嚇唬那奚邵,這人是凡是不當回事的,卻要害得自己不安愧疚。
晚上,衛珩躺在床上,始終睡不着覺,衛莒的表情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受不了他那副壓抑沉默,隱忍不發的模樣。衛莒這人豁達愛笑,但衛珩知道他並非表面看起來那樣總是高興,他只是不喜歡向外人展露不好的東西。
與其說他豁達,不如說是無奈之下的自我開解,得樂且樂罷了。為人處事,他比誰都通透。
他今夜沒有來鬧衛珩。衛珩鬆了口氣的同時,又十分壓抑不安,她翻來覆去不成睡眠。
衛珩熬到天明時才勉強睡了一會。早上,她起床,穿衣梳洗過,去王氏那裏陪母親用早飯。
一連幾日,衛珩沒有見到衛莒,她也不願問。無論如何,她不能再跟這個人私底下有何往來,如果他能因為這次教訓收了心,等過些日子,同皇甫遺一道往徐州去,過個一年半載,他也就忘了。他那弔兒郎當的樣,也不至於太傷心。
衛珩打定了主意,也沒有去找衛莒。
過了幾日,衛珩卻得知,皇甫遺跟衛家求婚,指明了要求娶衛劬的長女,也就是她。而奚家也同時跟衛家求婚,衛劬拿不定主意,遂詢問衛珩。
衛珩近幾日也在考慮這件事。婚是必定要結的,可是她並沒有看中的人選。重陽那日到夕山亭,當時衣冠風流,時下人物俊秀幾乎全都在坐,她留意了一眼,聽了他們說話,然而終無矚意者。她原本覺得那奚邵和皇甫遺都不是好東西,上輩子嫁給他們真是最大的錯誤,然而將其他男人一看,有長的丑的,有愛自命不凡的,有風流不羈的其實還是長的丑的,要麼就是結了婚的,或者家世門第不同父母親不會同意互婚的,一通數下來,再看奚邵跟皇甫遺都跟洗眼睛似的。奚邵千不好萬不好,好歹性情溫柔人很端正。皇甫遺再是個混帳,好歹還有一副好皮囊,還能勉強看。
衛珩是不會嫁給奚邵的。奚家家運不好,這會得皇帝重用,處位玄妙,躋身一等豪族,然而還沒站穩腳跟,就因為牽入反叛而迅速衰落。
與其隨便嫁給一個她既不愛,又不了解,無法預料將來的男人,還不如嫁給皇甫遺。
至少嫁給皇甫遺,好處是實實在在的,皇后之位除了她無人能當,身居后位,父親面前,家族面前,宮中朝中,她能說的了話,做的了主。
衛珩上輩子最遺憾的事情不是嫁給了奚邵或者皇甫遺,而是死的太早,很多事情都沒能做好。她臨終時最放不下的是衛莒和她小叔衛珉,這兩個衛家執掌兵權的人,都不是老實的,衛家權力太大,衛珉一直有不臣之心,只不過沒碰到合適的機會,沒敢行動。衛莒跟這個小叔也是暗通心曲,你來我往,皇甫遺一心要收拾他們。衛珩在世時最擔心他們會做出出格的舉動,不但會送掉性命,還會連累整個家族受殃。古往今來,造反做亂,有幾個得了好下場?成功者寥寥,十個有九個都是落得身敗名裂,馬革裹屍。這件事情,衛珩和她父親的觀點是一致的,衛家並不具備篡權奪位的條件,連互結婚姻的王家都對衛珉和衛莒專兵行權不滿,暗自防備,更別說其他。
這件事情只能成禍,不會成功。衛珩同衛劬一樣,一直都在有意的壓制衛珉和衛莒。可惜命薄早終,她旦日而死,衛莒暮日便引兵入了建康。
皇甫氏家族的確是脆弱的不堪一擊,朝中無兵,也調不到兵,組織不出任何有效的抵抗,輕輕鬆鬆便被擊潰。可是皇帝無兵,這些氏家大族手裏有的是兵。渡江之後的格局,表面上看,是衛家和皇甫家共天下,實際上卻是以衛家為代表的豪門貴族與皇甫家共天下。中原傾覆之後,朝廷能在江南站穩腳跟,靠的是衛劬籠絡人心,拉攏這些豪門大族,獲得他們的支持。皇甫遺野心勃勃,登基之後試圖打擊豪門,集中權力,做出了一系列集權的舉措,引的豪門貴族普遍不滿,這才會默許衛莒引兵進京,打擊皇甫遺。可是衛莒做的太過,竟然試圖篡位,讓衛家凌駕眾豪門之上,遂引來滿天下的反戈相擊,討逆之兵齊出。
上輩子沒能攔住他,落得死無全屍。衛珩決不要他這輩子再走上那一步。
衛珩拒絕了奚家的婚事。
衛珩同奚邵的婚事不成,衛家和奚家的婚事卻是成了的,衛珩她三哥娶了奚家的女兒,就是衛珩上次見的那個奚六娘。據說那奚六娘原本看上衛莒,一見鍾情,高興的不得了,一定要嫁給他,不過衛莒好像沒那意思,後來王氏又讓她見了見衛犖,奚六娘一看,衛犖也是芝蘭玉樹,姿容甚美,立刻又轉愛上衛三郎,反而嫌起衛莒不禮貌,怠慢她,還誇衛犖,把衛莒嘲笑了幾句。
至於奚邵,奚邵被衛珩拒絕,不過人家也不差,被皇帝看上,尚了臨海公主。官為駙馬。
皇甫遺因為要往徐州去,這一去不知何時才回來,因此想在去之間和衛珩完婚。納吉征彩之事繁瑣,衛珩也不能置身事外,每日被王氏叫去,說的也都是婚禮相關,各類細小瑣碎。衛珩也不發表什麼意見,皇甫遺要娶的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這個衛家長女的身份。衛珩配合之餘,心中也在感嘆她父親。皇甫遺現在還籍籍無名,沒有任何將來會登基即位的跡象,衛劬卻將自己最重要的女兒嫁給他,未必不是預見到什麼。
衛劬眼光獨到,見識不凡。四王之亂時,眾人都依附強勢的臨海王或者青都王,只有他看中了當時默默無聞的皇室遠支琅琊王,並且力促琅琊王移鎮建康,中原傾覆后,江東成了這破碎河川中的最後一塊浮木,吸引了士人紛紛往就,琅琊王作為晉室僅存的一絲余脈得以延續晉祚。衛劬一手扶持起了這個江東朝廷。又是他看中了默默無聞的皇甫遺,在琅琊王死後力促其登基。
放眼天下,沒人比得上這人更睿智機見。
更難能的是,這人無比清醒,皇帝喚他為兄,拉着他同坐一席,換做一般人,早就得意的不可一世,他卻誠惶誠恐,絲毫不敢撍越,背地裏對衛珩說:睡人卧塌,是禍非福。衛珩要衛郢繼位為後,他說:一門不能出兩個皇后,終拒絕。
有個註定要名垂青史的老爹,是壞事還是好事?衛珩不知道,她只知道,個人的命運,左右着一個家族的盛衰,家族的盛衰,決定着這個家族所有成員的命運生死。哪怕她上輩子對自己的政治婚姻不滿意,但這個事實是無法否認的。
衛珩在房中讀書,她父親頗有雅趣,政務繁忙之餘,竟然寫了本誌異小說,記載所聞所見及神怪事,頗有點山海經,淮南子的味道。衛珩偷出來觀摩,中間還夾雜着些艷遇奇談的小故事,說俗又雅,說雅又真挺不正經,很透着一股那種猥瑣文人特有的下流浪蕩勁兒。衛珩看的總想笑。
衛劬高官顯位,名望甚高,平日裏憂國憂民,一本正經的,但寫起書來筆下風流,幽默而多奇。這人見聞又極其廣博,山精妖怪,美女狐仙,天上地下,東西南北的扯淡,觀其文,眼前就能想見他那侃侃而談,眉飛色舞之態。衛珩發現他爹這人想像力特別豐富,性格特別好奇,寫到美女時筆調特別活潑,又好奇又歡快,像個饞嘴的小兒。有一處說,曾在某某地見到某女,他跟人家說話,該女很喜歡他跟他開玩笑,結果回頭見到該女的丈夫,失落不已。類似的故事屢見不鮮,足有十□□處。
衛珩試圖在這書中尋找和衛莒母親相關的蛛絲馬跡,遺憾的是沒有找到。她發現衛劬記載的美女艷遇多是一些不相干的,比如看上了某女,該女又有了丈夫。去挑逗某女,被人家姑娘笑話,拿傢伙什丟他,全是戲笑丟人的段子,趣事,他談起來津津有味,彷彿還有自得之意。至於衛珩所知道的,明確和她父親有過關係的那些女子,不知為何,一個沒提起,一點痕迹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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