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遺
衛珩坐下,同母親,眾女眷們一道說話。不久,便將家中兒郎都叫了過來,依次見過。
不過都是些慣例,照了個面過後,又說了許久的話,衛珩這輩子對於與人交流總提不起興趣,看這總沒有完的趨勢,實在無趣悶的慌,便道胸悶,要一個人出去走走。山中的空氣實在是新鮮,衛珩大概是年紀大了,越發喜歡清凈獨處。
她找了塊乾淨的石頭,鋪上手絹,坐着想休息一會。這一個盹打的有小半盞茶的工夫,突然睜開眼睛,卻見面前不知何時立着個人。是個穿着緋紗袍的年輕男子,這人卻生的鳳眉修目,長眉入鬢,口鼻似畫,一張臉白如玉,神情嚴肅冷冽。衛珩完全沒想到竟然會意外-遇上這個人,她整個都愣住,半晌不知道如何反應。
這人正是皇甫遺。他現在還沒當皇帝,只是個不得志的宗室遠支,連個名都沒有。不過皇甫家宗室離散死傷,僅存的沒就那兩三個無甚名望的旁支,因此這皇甫遺雖無名,卻有潛機。
四目相對,皇甫遺低頭盯着衛珩,衛珩也抬頭看她。衛珩是呆住,皇甫遺則是隱約的悸動。
衛珩心亂如麻,卻最終還是鎮定住,她沒有出聲,而是別過頭,靠着背後的木欄閉上眼睛。
對於不想見的人,她只當沒看到。
皇甫遺有些茫然,他不解衛珩這個動作是何意。他是個敏感而沉默的性情,立刻就感覺到了對方的拒絕,只是不知道她為何討厭自己。他正要說話,卻看到地上草葉間落着一隻素紗囊,正是她配在袖間的茱萸囊。皇甫遺彎腰撿起那物事,看了衛珩的臉,輕輕發問道:“這個是你掉的嗎?”
衛珩聽到聲音,睜了一隻眼睛瞧了一眼,見的確是自己掉的東西,伸手去接,同時淡淡說了一句:“有勞。”皇甫遺見狀,惶恐的忙遞給她。
衛珩道:“多謝。”又閉上眼睛。
皇甫遺卻不肯走,仍站在原地看她,過了好半天,他鼓起勇氣問了一句:“你姓奚還是姓衛?”
衛珩不想跟這人說話,她裝睡,沒做答。
皇甫遺又道:“你父親是衛劬嗎?”
衛珩睜開眼,站起來想走,皇甫遺吃了一驚,本能的一把抓住了她手。衛珩心一動,就要作色,皇甫遺卻突然放開她,回頭道:“衛兄,你來了。”衛珩跟着回頭一看,卻見是衛莒在對面笑。
衛珩心中大驚,這兩個人怎麼混在一起了?
衛莒笑走近,衛珩面上發熱道:“二哥。”
皇甫遺訝道:“這便是衛家的掌上明珠?難怪難怪。”他面上流露出驚喜來,看了衛珩一笑。
這人模樣是真生的好,不過言止拘謹滯澀,時下品評人物,崇尚的是瀟洒放達,不拘一格的氣度,皇甫遺顯然不屬此列,因此難獲高評。衛珩被他笑的十分不舒服,只想遠遠走開。她一貫愛以貌取人,能對一個相貌非常俊美的男人生出這種極度的反感,也是十分罕見的事。對於前生的事,衛珩無怨無恨,只是皇甫遺這種人相處起來實在很煩人。這原因還真說不清,衛珩對她爹也頗多不滿,但她爹那人,相處起來是如沐春風。
皇甫遺和衛莒入了禪房說話,衛珩悄悄站在窗外側耳聽,才聽得那皇甫遺要受命為徐州刺史之事。徐州之地,而今為南來的流民帥分治,皇帝派遣皇甫遺出鎮徐州,也是想要治理此地。不過話說回來,那南來的流民將帥,表面上遵晉國號,實際上擁兵自重,並不聽朝廷的指揮,一直是皇帝都心腹大患。皇甫遺要去這地方任刺史,難免心有點虛,怕不小心玩丟了腦袋,因此需得找人壓陣。皇甫遺自然就看上了衛莒,一者衛莒代表衛家入鎮徐州,讓那些人不敢妄動,二者衛莒在南來途中,曾與徐州的蘇駿打過交道。
皇甫遺為刺史,自然可以依照自己心意選聘幕僚。衛莒聽了他的話,道:“此事父親可有數?”
皇甫遺道:“徐州是要地,就是我不請,諸位恐怕也不會允許我獨享。衛家,王家必然都會插上一手,既然如此,我何不主動相請?衛琰在朝中任職,衛家也只有衛兄你能與我同去。我想請衛兄同我一道去說服王洵,屆時同往徐州。”
這話倒是實話。衛莒笑:“如此也有理,我可陪你去請王洵。不過這人可不好使喚,你把他請去,可是請了一座大佛啊,到時候夠你受的。”
皇甫遺道:“不礙事,要的只是王洵這名字罷了,誰管他是去睡大覺還是做什麼。”
兩人都歡欣笑。飲了兩杯酒,皇甫遺突然道:“衛兄,貴家千金的婚事可定下了?”
衛莒微笑道:“父親有意與奚家為婚,你不知道嗎?今日有意讓她出來見見的。”
皇甫遺道:“定下了?”
衛莒搖頭,低了眼笑:“不知道,大概是吧。”
衛珩在外邊聽的心中一跳,忙退開幾步。她心跳的突突的,緊張不安的情緒往外躥。
皇甫遺問道:“大概是,還是大概不是?”
衛莒道:“對面莫非也有意?”
皇甫遺道:“我比奚邵如何?”
衛莒道:“這如何比。”
皇甫遺道:“若是一定要比呢?”
衛莒笑:“半斤八兩,你們都不及我。”
皇甫遺也笑了:“我從未見過厚顏如衛兄者。”
衛莒笑道:“我也從未見過倔強如子愚者。”
皇甫遺道:“好,算你厲害。不過我若真想呢?”
衛莒笑道:“你可放心去求之。”
皇甫遺道:“真的?”
衛莒道:“自然。”
他抬了酒杯抿了一口酒,看皇甫遺高興萬分,心裏笑了笑。低下頭,他又抿了一口酒。
衛莒覺得此主意甚好,就跟皇甫遺見王洵去了。那王洵好大的架子,故意推脫說不去,被勸說一通后,後來卻又答應願去。也在意料之中。
衛珩在這邊思索着皇甫遺和奚邵的事。好么,撞在一起了,她沒聽見皇甫遺後面說的話,不過她知道皇甫遺對她是一見鍾情,既然今日見到,恐怕不能干休。這人表面沉默拘謹,實則為人狠厲,性情固執倔強,是個不會叫的狗。
他怎麼會和衛莒交好?看他們手拉手言笑宴宴的模樣,關係絕對不一般。而且衛莒還要陪他一道去徐州?衛珩心道: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那邊,衛劬同一些親信大臣與皇帝也正在說話。帝曾為琅琊王,衛家家出臨沂,近琅琊國,少時既與帝相交,彼此是好友。琅琊王稱帝頗得衛劬支持相助,對衛劬也敬重仰仗。此時天高氣清,眾人宴集亭中,席間談起了當年洛中故事,感嘆家國淪亡中原傾覆,未免做黍離之悲,發楚囚之嘆,又放眼望去,見山河景緻皆不似舊日中原風物,案席羅陳,也非舊日中原所陳,不禁懷鄉傷舊,唏噓落淚。皇帝感慨了一會,忽向衛劬問道:“令弟而今為荊州刺史,執掌荊揚二州,手握重兵,前日又北上奪了青州,意氣風發之甚,號令旦發,夕至建康,滿朝無人敢拂逆之。若他有朝一日,或有不臣之舉,兄當如何處之?”
衛劬沒料酒宴之中,皇帝竟然說起這種話。他驚恐放下酒盞,忙脫帽拂襟向帝案前跪叩首道:“家弟絕無此意,臣敢以性命擔保。若真有那時,臣必親殺之,並自縛於宮門向聖上請罪。”
衛家兄弟,一個在朝身居要位,一個在外手握強兵。衛劬深沉謹慎,那衛珉卻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而今戰事順利,越發驕傲自矜。衛劬的表白並不能消除皇帝心中的不安和憂慮。
然而這話問出來,已經是失了口了,不當再說。皇帝終究也只能仿若不在意的笑了一笑:“朕自然是相信你的。”彷彿還有話說,又到底是沒說出來,皇帝又忽道:“兄以為會稽王如何?”
會稽王,說的是皇甫遺。會稽王出鎮徐州的事,是衛劬拿的主意。他唯恐弟弟衛珉剛拿下青州,又將徐州收入囊中,會引得皇帝及其他氏族震恐,但又不願讓王家或者周家其餘姓氏去接管徐州,故推舉了皇甫遺去,皇帝眾朝臣都高興。
他心中想的是,皇甫遺得了命,必定會邀衛王家同往。皇甫遺這人,才幹一般,王家分量足夠往徐州的只有王洵,王洵素來不理政務,且是個傲性文人,不諳軍事,他的次子衛莒,這個兒子卻可堪用。
衛劬答道:“會稽王性舒簡,謙容,有雅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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