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釀(二)

梨花釀(二)

晨曦東照,白雲悠閑地浮動在蒼茫的天空中,偶有飛鳥掠過,在蔓蔓碧草上投下幾點不大不小的陰影。

看着毫無頭緒趕路的覃疏,覃曜白了身邊人一眼:“不如你說說,該往何處去尋夢貘?”

“我……”覃疏被問得無措,撓着髮絲乾笑:“不知。”

他隨即又調笑道:“不過,阿姐不問世事,隱沒深閨已有許多個年頭。此番竟與我一同接下這個買賣也算樁奇事……”

覃曜一個掌風揮過他的後腦勺,嘴角噙着一絲難掩的笑意:“若我不來,憑你這般漫無目的,幾時能尋到夢貘?”

被奚落了一頓,覃疏得知理虧,咬了唇繼續趕路,但絲毫不影響他的舒暢心情。

韻水城前,鐵甲般的厚重磚牆拔地而起,翹檐流丹,雲襯翠瓦。

入了城,人歡馬叫,繁華似錦。若不好好看住身邊人,一個轉身便可能就此淹沒在熙攘的人群間,再尋不到。

前方酒肆的鄰家小巷裏,圍成了一堵密實的人牆。人牆裏頭傳出一陣陣笛音,舒緩的笛音如清泉滴石,百花齊放。好似能浸透世人的五臟六腑,叫他們皆拍手稱好。

覃疏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主兒,非要拽着覃曜往前擠去。湊攏了一看,裏頭是個約莫金釵之齡的姑娘。

她身着一套載滿補丁的粗布衣裳,沾着濕潤泥土的寬大褲腳被她挽到膝蓋處,兩條白皙的細腿相盤而坐。

她兩手空空,並無笛子。只是用一根手指頭反覆滑過自己的細嫩的臉蛋兒,手上一邊滑,嘴裏一邊哼,發出的聲音竟與笛音如出一轍。

曲罷,有人甩袖散場,有人掏錢並扔在她跟前那個看起來年代久遠的破瓷碗裏。

當眾人散得差不多,覃曜扯了覃疏的衣袖要走,卻聽清甜的少女嗓音在身後響起:“唉!怎麼聽了我的曲兒不意思意思呢?雖是一條道上的,卻不如那些所謂的世人呢?”

覃曜早便看透了她的真身。

她那皮囊里裝的皆是水,以皮鳴笛不過雕蟲小計,小小水怪欺哄無知的世人也就罷了,竟要銀子要到她頭上來了,話語也是有意挑釁。

覃曜暗罵一通,面上卻仍保溫和:“妹子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需要在此乞討?”

“難處嘛是有,不如姐姐賞我兩個小錢,解決了我的難處。”那姑娘語氣一改先前,端起破碗,一劍狗腿樣望着二人。

覃疏朝碗裏撒了一枚銅錢,指着小姑娘身後說:“那人,你認識?”

那姑娘正欲嫌棄他們怎地如此摳門?一枚銅錢如何能解決她的難處?話語已然到了嘴邊,聞言吞了這番話,朝身後望去。

小巷深處站着一個弱冠之齡的道士,他面色蒼白,薄唇乾裂,儼然一副經不起風雨的病弱模樣。他深深地望着那姑娘,不動也不說話。

雖說是個看起來不大精神的道士,但覃疏和覃曜才不想惹是非,還是走為上策。

覃曜二人入住了雲來客棧,一頓飽餐后,各自回了房。

夜深,萬物沉睡,烏雲壓城蔽月。

一道輕飄掠影的紫煙繞了雲來客棧一周,停在二層的一扇葫蘆窗欞前,化作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來。

她瞧着床上熟睡的覃疏,眼中閃過一絲得意。正欲進屋,卻感到身後襲來一陣勁風。

一雙玉手卡住她的脖子,將她從二層空中筆直地往下拽去。落地后,覃曜鬆了手,一雙冷月般的眸子盯着她,露出漠漠寒光。

這個女子的容顏很像輕酒!輕酒,是千年前教覃曜釀酒的師父。

女子揉了脖子,深吸了口氣,猛然向覃曜發起攻勢,後者從容接招。

本是萬籟俱靜的夜裏,響起的廝打聲驚動了客棧里的人,也驚醒了覃疏。女子見勢不妙,一個側身化了陣紫煙須臾不見。

覃曜陷入沉思,頭頂傳來覃疏的聲音:“阿姐,你在下面作甚?方才什麼聲音?”

“沒事,一隻狡猾的貓而已。”

翌日清晨,覃曜扯起了懶床的覃疏出了雲來客棧,說是雲來客棧的飯菜不合她的胃口。昨夜裏吃了便上吐下瀉,導致心情不佳睡不舒心。所以大晚上的跑出去吹涼風,不巧遇上了只狡猾的貓,還將她抓了一爪。今日一定要出去吃個飽飯才是。

至於覃疏,對覃曜的這番話倒是半信半疑。畢竟飯菜他也吃了,並無他事。說被貓抓了,也不讓看傷口,說是傷口的位置不方便他看。

出了雲來客棧,覃曜便一路左顧右盼,而後瞧見那家名為滿月閣的酒樓,二話不說正欲邁腿進去,手臂卻被身邊人死拽住。

覃疏苦了張白皙透雪的清秀小臉,不解道:“阿姐,這家酒樓人這般多,不如我們換一家吧。你不是一向歡喜清凈的么?”

從外往裏看,觥籌交錯,座無虛席。

“今日不同!就在這家吃。”覃曜咬定,自顧往裏行去。

落在後頭的覃疏委實納悶,自家阿姐平日裏厭惡嘈鬧。今日怎地就偏生看中了這家滿月閣,真是反常!

覃曜落了座便招呼着上江米釀鴨子、蔥燜黃鱔、紅燒肘子,醬羊肉、清蒸玉蘭片……一系列葷菜。

小二端菜來的時候,覃疏輕挑了眉:“阿姐,你可吃得了這麼多?”

望着覃疏一臉的狐疑,覃曜淡淡回上一句:“給你吃的。瞧你瘦的,免得兮娘說我虧待你。”覃疏揉了揉眉心,竟無言以對。憑着他對自家阿姐的了解,她若是一反常態必然是有事。

鄰桌有人議論:“這滿月閣開業不久,生意便如此之好,還不多虧了那位聽嫻姑娘。”

覃疏好奇心起,正待細問。忽聞不遠處傳來琵琶聲,大弦小弦交錯彈,猶如珠落玉盤。

覃疏循聲望去,閣樓上的女子穿着黛色流彩錦裙,長及曳地,微露香肩。腦後青絲挽成一個略顯複雜的髮髻,用珠花簪固定,只有少數碎發散落在肩際。她眸子明仁,細腰雪膚。纖纖玉手反彈琵琶,舞姿綽綽,好一副光景。

見覃疏看得入神,覃曜停下吃食動作,一手扶着下頜,一手拿着筷子敲了他的頭:“美么?”

覃疏回過神來,委屈地揉着額頭,不說話。

覃曜望了那女子一眼,膚如美玉,溫婉動人。

之前聽笑妄谷里的客人說,韻水城的滿月閣里有位名為聽嫻的女子,與當年的輕酒上神有七分相似。昨日夜裏,便想着那女子應是聽嫻,說是容貌相似,天黑也沒瞧仔細。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只是這個聽嫻昨夜為何站在覃疏房間的窗外,她想做什麼?

覃疏見覃曜當下比自己方才看得還入神,一邊扒拉着米飯不忘訕訕道:“你不也看得入迷,還說我!”

覃曜聞言回過頭來,看他的眼神略顯殺氣,嚇得覃疏埋着頭一頓扒拉,倒是嗆着了自己。覃曜見勢斟了一盞茶偷撒了把鹽,隨後遞給他,後者匆忙接過一飲而盡。

深覺齁咸無比,覃疏一口噴了出來。所幸對面的覃曜閃得快,忙立於一旁拍着他的背,淺笑道:“對不住啊!阿疏。”邊說著,不自覺再望向閣樓上的聽嫻,卻失了笑意。

耳邊傳來覃疏委屈而無奈的低吼:“你故意的!”

覃曜說夢貘和聽嫻必有關聯,酒足飯飽後向小二一番打聽。偏是挑了夜色正濃的時候,踏着陰冷晦暗的月色往聽嫻的住處尋去。

青石板路有夾縫而生的小草,落得枯黃焦敗。兩旁的商鋪早已打烊,只有不遠處的一家小酒館燈火通明。

覃疏定睛一看,酒館門前的小木桌旁坐了個紅衣少年正喝着酒,嘴角帶有一絲詭異笑容。覺得詫異,覃疏抬手揉了揉眼,待想細看時已不見少年蹤影。

許是疲勞生了幻覺,覃疏也沒往心裏去。

愈走愈僻,從笑妄谷到韻水城一路勞頓,饒是妖物精怪也有些疲了,覃疏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這聽嫻姑娘在城裏好歹也是小有名氣,怎地住在這荒郊野嶺?”回答他的卻是微風拂過花葉的婆娑聲響。

覃疏討了個沒趣,悶哼一聲,小聲嘟囔:“尋夢貘這個活兒畢竟是我攬下的,阿姐你什麼都不與我說,讓我如何?總該讓我知道聽嫻姑娘和夢貘有何關聯……”

“噓!”覃曜將食指豎在唇上,示意噤聲,爾後自顧往前頭的綠楊庭院行去。

覃曜隔着綠盈盈的院子瞧見房裏的燈火暗耀,心道聽嫻姑娘定是未眠,便回身拉着覃疏席地而坐。說是難得來趟人世,定要好好賞月才是。

今夜的月色並不明朗,也不見星子。覃疏委實不明這月有何賞處,待想細問,只聽覃曜一貫淡淡的語調:“再等等,該來的還沒有來。”

烏雲半蔽月,晚風催來一場急雨。

檐下的覃疏躺在覃曜腿上睡得正熟,涼意讓他又往裏縮了縮。覃曜細細打量着他,當年的小小孩童在她的威逼利誘下長大。從開始的害怕殺人,到逐漸麻木,成為笑妄谷數一數二的殺手。

她有時會躲在不遠處屏住呼吸,偷看他做任務。擁有那樣麻利狠毒的手法的他,在她面前竟還像個孩子。

思緒游轉間,風和着雨將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氣味送到覃曜鼻端。這個氣味曾在千年前的每個日夜,輾轉不去,她可以斷定是它!

不打擾覃疏美夢,凌空掏出一方棉被給他蓋上。覃曜輕挪起身,潛入院裏,嗅味而來彎身在房門外,透過紙窗悄悄窺看。

有個形似熊卻有着頎長鼻頭的玩意兒跪在塌前,隱隱幽光從塌上女子身上傳出,沒入那玩意兒嘴中。

眼前的一幕再熟悉不過,千年前的輕酒上神神氣渾濁時,睏倦貪睡。夢貘阿醇便是如此食掉輕酒的夢靨,保他安眠。

神獸夢貘,以夢為食,也可將吞噬的夢境重現。

雨如密集鼓點敲打着窗,晚風吹得覃曜略失神,輕酒的出現也是在那樣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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