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釀(三)
一千年前。
已近丑時,驟雨襲來。
一名粗野大漢頂着這場猝不及防的瀟瀟雨,倉促趕路。途徑一座荒野破廟時,竟是見着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坐在破廟裏生起火來。心下駭怪,定睛一看,那架上烤着的分明是人頭。
大漢雙目圓瞪,驚呼逃開。見狀,小姑娘好看的眉間微微蹙起,瀲灧的瞳孔輕轉,露出幾分狡黠。抬手袖中銀光一閃,尖銳的小刀似離弦之箭般奔着大漢的頭顱而去。
“哐!”
小刀被無情打落,大漢嚇得翻滾在地渾身沾泥。眼瞪的老大望着身旁驀然出現的老道士,來不及道謝便驚慌而逃,激起一路泥花。
這老道士膽子忒大,竟敢欺負到她頭上來了。小姑娘好生來氣,一個起身,指着壞她好事的道士,開口即罵:“哪裏來的臭牛鼻子,大半夜不在觀里獃著,出來晃蕩甚?你吃飽了撐的啊,可大爺我還沒吃呢!”
小姑娘一個迴旋消失不見,架上的人頭也隨着小姑娘的離開復原成了石塊,只聞雨間夾雜着她銀鈴般的笑聲。
道士閉目細嗅,真是稀罕事兒,饒是雨天,妖氣卻也極弱。但他還是憑着一絲的妖氣追了上去。
小姑娘名喚覃曜,她幻化成鶴飛過了一片森林,才放鬆警惕化作人形停下來。回身望了一眼遠處,瞧見沒動靜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回過頭來卻撞了個滿懷。
覃曜登時跪下,思忖着這個道士竟能追得上妖氣並不濃郁的她,想來有些道行。便全然不見了方才的狠勁,求饒道:“道長,小曜知錯了。不該產生害人之心,可人肉我沒吃!從來沒有過!您大發慈悲,饒了我吧。若以後再犯諸如此類的錯事,便……便……斷子絕孫……”
想了片刻,那些個俗人發誓常用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未免太狠。為了表示決心,也只憋出了個“斷子絕孫”。
“小曜?小窯子?哈哈哈哈……”那人痴痴地笑起來,似乎還挺樂。
覃曜鼓起勇氣逆着雨點緩緩抬頭。隔着一層雨簾,他們對視,短如剎那,亦長如一生。
覃曜後來回憶,當時只覺得這個人美得雌雄難辨,天-怒人怨。銀髮配着白皙的玉膚,眉目間盡顯風華,像是玉雕出來的人兒,驚艷到無以復加,天地黯然。
爾後,道士追來,見了那個人畢恭畢敬行了個大禮。他們說些了什麼,躲在樹后覃曜因着雨聲大的緣故也聽不清,只看見道士被那個人請走了。
那人轉過頭來,對着樹后的覃曜說:“我救了你,以後我便是你師父,要乖哦。”
師父名喚輕酒,據說是九重天上的釀酒上神,坐騎乃是一隻夢貘,名喚阿醇。覃曜跟着輕酒的日子於妖而言委實不算長,統共也就兩百年光陰,卻叫覃曜着實難忘。
覃曜記得最深刻的便是,這人間的兩百年來,每一年清明,輕酒都定去一個山頭,看一個人。哪怕是喝得爛醉,爬也要爬去,從未失約。
可能是在人間呆久了,見過許多悲喜,覃曜也逐漸懂了人世感情。有一日夜裏喝多了抱着她師父,也不知是說與她師父聽,還是喃喃自語:“愛一個人,恨一個人,皆是愚蠢,若有這個閑暇,不如喝酒。”
說的人沒往心裏去,聽的人卻有些淚目,他見證了那個凡人從年少到娶妻生子,而後垂垂老去,化為空蕩山頭的一座孤墳。可是那個凡人啊,心裏可曾有過他半分。
覃曜遇到輕酒之前父母雙亡,所以才落得在破廟裏等食。
覃曜的父親是白鶴妖,嗜賭,凌洵歌亦嗜賭。覃父不知那人是凌洵歌,便使詐贏了點小錢。不料被凌洵歌看穿還了錢,這顯然不夠,凌洵歌那暴脾氣不將你屠滿門不痛快。
偏生那時覃曜貪玩外出,不在家中,回來時瞧見凌洵歌對覃家二老施法,使他們自相殘殺,並且殺紅了雙眼。嚇得覃曜心肝直顫,怕凌洵歌發現她亦不敢再看下去,抹着淚跑遠了。夜裏想明白再度回來時,只剩兩隻鶴孤零零躺在那裏。
那個時候的覃曜尚不懂仇恨與悲傷,只覺得整個世間剩她孑然一人,甚是孤獨。
阿醇是不大待見覃曜的。
阿醇是鴻蒙初開唯一一隻食夢貘,輕酒和阿醇的第一次見面是太過久遠的事,久遠到雙方皆早已記不得,久遠到九重天上的天帝換了三任。
阿醇這個名字,是輕酒取的,只因當時的輕酒正喝着一壺醇釀,便隨手替它取了這名兒。阿醇打小跟在輕酒左右。它覺得這個多出來的小丫頭片子。杵在它與它的輕酒哥哥之間,很不痛快。
有一回,他們徒步行了兩百里路都未遇見河溝,也就意味着覃曜沒有魚吃。輕酒掏出一根遊玩時從招搖山摘來的食之不餓的余祝,覃曜卻搖頭不肯吃。
途徑一個小鎮時,縱然覃曜的肚子已經叫喚了許久,可街邊兩側飄香四溢的蔥油餅,煎果子,小籠包都提不起她丁點兒食慾。覃曜愁眉苦臉地捂着餓痛的肚子,撅着挑食的嘴不說話。
輕酒淺淺笑着,抬手攏了攏連衣帽。許是在人間遊玩久了,熟悉地形,便對覃曜說:“出了鎮有一條俞翠河,想必那裏能讓你飽餐一頓。”
小攤上挑選胭脂的姑娘聽到這好聽的嗓音,轉眸望去,瞥到那名碧衫男子。看到碧衫男子絲絲銀髮飄出,本以為是個七旬老翁,卻難以忽略其驚為天人的美顏,那位姑娘玉指輕捻的胭脂盒悄然滑落,驚起一地的水波。
到了所謂的俞翠河,覃曜整個人都快活起來,伸手往河裏一探便是一條肥碩的鯉魚。生吃活吞餵飽了自己,覺得無比滿足,這才想起自家師父。
回頭看去,河旁的那顆滿載梨花的樹下,輕酒以手為枕,十分慵懶地躺在阿醇的身上小憩。
晨曦透過層層疊疊的梨花投在輕酒的碧衫、髮絲、頸脖間,覃曜深覺,他啊,大概是這個世上最好看的神仙。
阿醇瞧見覃曜死盯着輕酒,不樂意地對着她嘶咆了一聲。覃曜也不是好欺負的主兒,隨手抓了條大魚就朝阿醇砸去,不料手法不準砸到了梨樹,不由梨花翩飛,風中流淌。倒是驚醒了落花下的輕酒,溫潤淺笑儘是風味,生生叫覃曜挪不開眼。
阿醇急了,不再顧輕酒,直奔覃曜而去,嘴大張作勢要吞她。輕酒反應極快,一個翻身飄散落下,叱道:“阿醇!”
夢貘腳步一滯,覃曜得意大笑,露出一排雪白細牙。她倒也不怕,往阿醇嘴裏塞了一條小魚,而後蹦跳起來笑得無邪:“哈哈哈,你吃這個小的!大的我吃!”。說著又往自己嘴裏送了一條大魚。
一旁的輕酒看在眼裏,小姑娘不愧是錦色的閨女,心性亦如她那般頑皮。
這兩百年裏,一神一妖一獸,踏過千山萬水,看遍繁花艷濃。許多地方都曾停下腳步觀望,但停留過最長時間的地方便是不咸山。
輕酒早年在不咸山用法術搭了個小木屋,木屋前種了棵梨樹。他在人間釀的酒皆存於此處,方便日後來取。
覃曜極其歡喜他手下釀出的梨花釀,成日裏纏着輕酒要梨花釀喝,輕酒隔三差五才給她一小壺。輕酒笑着說:“姑娘家不宜喝太多酒,若是傳出去說他養了個酒鬼徒弟,那豈不太傷他堂堂上神的面子。”
覃曜自認酒量不俗,何況師父釀的酒不同凡塵村釀,自是令她嘴饞得緊。無奈師父是個小氣鬼,酒都不給喝,便只好在輕酒做其他事的空擋偷酒喝。
先只是小酌兩口,日子長了便愈發猖狂,整壇下肚。末了還不忘毀屍滅跡,把酒罈子扔到後山去,砸個粉碎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不巧有一迴轉身就瞧見阿醇在身後趴着,鬆鬆懶懶地,還真隨他主子平日裏的模樣。
見勢,覃曜咧嘴一笑,難得放低姿態,賣乖討好講了好一通。說什麼以後絕不和它對着干,好吃好喝都給它備着,什麼都聽它的。
而對阿醇而言,半點不見效。它能不了解覃曜那點的小心思么?話是好聽受用,她倒不一定會照做,於是非要去輕酒那裏告發她。
輕酒那般清亮精明的上神又怎會不知覃曜那點小動作,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隨她去了。如今阿醇這番告發,倒是把輕酒樂着了。裝作恍然大悟般微怒道:“我說呢!這酒怎地一日比一日少,原來是小窯子搞得鬼,看我不收拾她!”
說到小窯子這個稱呼,覃曜初初是拒絕的。覃曜說:“小窯子!窯子!若喚我舀子、腰子我都認了,能不能別叫窯子,顯得風氣不好!”
而輕酒才懶得理她接不接受,也不在乎這亂七八糟的世間東西。反正便隨自己的心意這般喊了,久而久之,覃曜也習慣了。
說完收拾覃曜的話后,輕酒似乎記性也不大好。說過的話如耳旁風,很快便給忘了,或者壓根就沒打算要收拾她。
反倒是阿醇為此久久鬱結,說好的收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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