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釀(一)
夜色如墨,殘月黯淡,霧靄如絲似脂。
幽暗的樹林,縱橫交錯的枯竭樹枝宛如一張張魔爪,無聲地奪走路人的生命。雖非秋,褐色的泥土上卻鋪滿了枯黃焦葉,偶有幾許夜風拂過,簌簌作響。
靜謐的空氣中,傳來幾聲嬌嗔,夾雜着風聲,顯得分外刺耳。
鷹鉤鼻的男子把長着兔耳的女子按在樹上,他那因常年練武而長滿繭子的手,此刻異常炙熱地撫過她的細腰,緩緩向上。雲霧逐漸散去,月輝灑向他們身上,匯成一個略陰森的長影。
男子的手撫上她的胸際時,毫無徵兆地停下了動作。他蹙眉抿唇,環視一周,側耳傾聽。
作為一名妖界的殺手,在刀尖上的日子混久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他都不敢鬆懈。兔耳女子法力尚淺,並未感到異常,媚眼流轉,嘴角微挑深深看着男子。
片刻,他並未探到他人氣息。就在他決定繼續時,一把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過他們的咽喉。
一個黑衣男子背對着他們飄然落下,他手中銀白色的長劍,只沾了一點血跡。枯葉隨他的衣袂,翻飛不斷,如黃蝴蝶在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短暫的無聲后,墨汁樣的液體從他們的咽喉處汩汩流出,明顯是中了毒。
兔耳女子鼓睛暴眼,瞪着男子身後那黑衣男子的背影,彰顯在臉上的只剩猙獰。黑衣男子並未轉身,他眉梢微挑,掏出兩根毒針毫無偏差地飛入她的雙眼。
“呃!”毒針入眼,疼痛難當。喉嚨被割而無法大喊發泄,只得悶吼一聲。她雙膝一沉,雙手撫眼,眼角發出“吱吱”的響聲,流出墨綠色的濃稠液體。兔耳女子支撐不住,倒地化為死兔。
鷹鉤鼻男子腳步微顫,他想轉身看看是什麼人速度如此快盈,但他再也沒有力氣去支撐自己沉重的身體。
黑衣男子至始至終不曾回頭,速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只想,快些回去,見到他的阿姐。
鴉青石門鑲着猙獰的麒麟頭門環,兩旁的石獅子比俗塵門庭的威風許多,一側的大石樁上萬般悠閑地舞着三個大字——笑妄谷。
無人看守,進出自由。這便是近百年來在六界中聲名鵲起,由一眾妖物組成的笑妄谷。
笑妄谷坐落於極為隱蔽的古林深山之間,饒是如此,來往的客人卻從未間斷。畢竟這世間總有人遇到自身無法解決的難事或是想來此處找樂子尋知己。笑妄谷所做的生意,便是拿錢辦事,或是付出相應的代價。而笑妄谷做得最為風生水起的兩個買賣便是奪魂閣與探風門。顧名思義,奪魂取命,探風追影。
至於笑妄穀穀主覃曜,幾乎將谷中大小事務通通交予兮娘處理,整日窩在房裏搗鼓她的酒。外面傳言她是個酒鬼,對此,她並不認同。不過是嗜好釀酒,時刻保持清醒的她又怎來酒鬼一說?
夜色已重,此刻的笑妄谷保持着白日裏的喧鬧。不過與白日裏談買賣查秘密的人多不同的是,夜裏的笑妄谷是精怪妖物飲酒作樂的消遣去處。
迴廊旁的一扇房門被一雙皓雪素手輕拉而開,雪發女子蓮步輕移擋住了拎着一把長劍疾步而行的黑衣男子,揚起慣有的溫然慈笑:“阿疏,你完成任務的速度愈發快了。”
雪發女子便是兮娘,挽得一頭回心髻,面容看上去四十有餘,總是着一身素衣,卻掩蓋不了她獨有的風華。沒有人知道她的真身,她活了多少年,因為兮娘,從不提她的過往。
被換做阿疏的男子朝兮娘身後的房裏瞄了一眼,瞧見房裏坐着一對雙生的雄虎妖。
隨即一別林中的冷冽,軟軟一笑露出兩個酒靨,嗓音清軟如天籟:“兮娘,夜深了,得早點歇息,可別累壞了。阿疏就不打擾,先告退。”
話里別有深意,而後消失在夜色里的迴廊盡頭,留着微顯惱怒的兮娘。
五百年前伏玦隨覃曜來到笑妄谷之後,隨了她的姓,更名為覃疏。
覃曜把他交給兮娘,讓兮娘在奪魂閣授他法術和武功。覃曜也時不時前往奪魂閣指導他,她曾言,殺人不分招式,不講手段,只要能以最快的速度奪取對方的性命,便是一個合格的殺手。
覃疏不負期望,日夜勤苦練習,五百年的光陰已足以讓他成長為一名劍法凌厲的殺手。他喚覃曜一聲阿姐,自是不同他人,故他不住奪魂閣。
覃曜喜靜,她與覃疏住在笑妄谷最僻寂的一處院子。每每做完任務回房時,他都能看到對面房裏那個熟悉且單薄的身影。
許多個月白風清的夜晚,他躺在榻上覆去翻來,總能聽到她房裏傳來的酒具的碰撞聲。他知道,她又在想那個人了。
關於那個人,覃曜從未提及,覃疏也只是從兮娘處打聽過寥寥幾句。
在覃曜孤苦伶仃,漂於人世,差點被道士收走的時候遇見了他——輕酒。他收她為徒,教她釀酒,帶她遊歷人間,肆意人生。但好景不長,他終是離她而去。
院裏極靜,脫離了歡聲喧囂的笑妄林中央地帶。此處青山環繞,水流潺潺。
覃曜白日裏睡了一覺后便犯起酒癮,青絲未束,只隨意着了件大白袍,在院子裏溫酒。
“阿姐!”是帶着笑意清軟嗓音,從老遠傳來。覃曜卻是充耳不聞,坐於石凳上,埋頭擺弄着一些可以入酒的藥材。走近了,覃疏立於她身側,見覃曜沒有半點回應他的意思,委屈道:“阿姐,你都不理我!”
覃曜手中仍舊忙碌,眼皮也未抬,淡淡道:“今日任務完成的如何?”
“阿姐不覺得我比往常回來的早嗎?方才兮娘還誇我來着。”思及之前林中情形,覃疏勾唇一笑:“不過,我好像壞了別人的好事。”言罷,見覃曜聽與不聽皆是一樣,話鋒一轉:“阿姐,我們去梨花林摘花好不好?”
聞言覃曜抬頭,對上的那雙桃花眼若子夜明月,定定地望着她,早不見了初見時的拘謹。瞧見覃曜停下了手頭的動作,覃疏柔柔一笑:“好不好?”
這句軟軟糯糯地‘好不好’生生讓覃曜心頭一軟,頷首應下了。
見覃曜穿得單薄,覃疏特意回房拿了披風給她搭在肩上。去梨花林的途中,身旁路過的人議論起神獸夢貘逃下人間去了,覃疏便隨口問道:“阿姐,他們說得……夢貘,是怎麼回事?”
“夢貘?”她先是詫異,而後恍然大悟道:“它啊!”覃曜想起未入夜時,月老門下的小童踏星來過一趟。
說是看守不利,讓上古神獸夢貘鑽了空子吞下一根千年修來的紅線。不巧夢貘這些日子有些聒噪,不但不願乖乖吐出紅線反將一軍逃下人間,如今下落不明。
聽聞笑妄林打探下落的功夫了得,唯恐天帝知此事怪罪下來,這便前來此處望求尋個法子。
覃曜便將這事兒道於覃疏聽,他卻在心裏悄悄打起了算盤。
占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
梨花林位於笑妄谷的西北處,作為笑妄谷的最清凈的一塊地兒,源於此處常年飄雪,寒冷至極,便鮮少人前來。這裏的梨樹從不結果,一心開花。並與雪能在此處共存,也算是一樁奇景。
前幾年,覃疏在覃曜的允許下移植了一棵梨樹到自家院裏。依舊不結果,花卻開得照樣清雅。
前方那顆風姿綽約的梨樹,樹榦崢嶸而跋扈,梨花素潔而淡雅。覃曜裹着白披風,融於梨雪間,覃疏看得出神,竟恍覺她比這景還白上幾分。
心裏念着,與她來此處摘花,是再愉快不過的光陰。若能停留,亦是知足。花摘得夠了,覃曜回頭朝覃疏走去。隨手捻了朵梨花掃過他清亮的眸子,“阿疏,在想什麼?”
覃疏猝不及防,淺笑着抬手揉了揉眼,道:“想你啊。”
三字飄飄散散落入耳,在覃曜心間盪出一個旋旋的波兒來。
各自回了房,見覃曜房裏燈火滅了,覃疏踏出了房門,直直往兮娘的住所去了。
在兮娘處得知,那個說要重金尋夢貘的小童踏星還在谷里靜候消息,便去見了踏星。
一番交易,覃疏接下這個任務去尋夢貘,不求別的,只求用月老府里栽的那株夕顏花作為交換。踏星心知那破白花留在月老府也有些年頭了,除了他閑暇時澆澆水也是無人過問,這便應下了。
翌日晨,覃疏企圖在兮娘娘處推掉奪魂閣的各路買賣,說是要接探風門尋夢貘這樁。任憑覃疏說幹了唇,重規矩有原則的兮娘,無論怎樣都不肯允。
談話間,被覃曜撞了個正着,覃疏心虛不再言語。
出乎意料的,覃曜並不阻止:“兮娘不允,我允了。”覃疏還未來得及高興,只聽覃曜接上句:“前提是,我同你一道去。”
此話一出,覃疏一愣,與此同時愣的還有兮娘。創谷以來,覃曜從未親自接買賣做任務,此番是為何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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