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顏露(四)

幻顏露(四)

“哐嚓!”

覃曜隨手砸了已空的酒罈。

雲豈覺着覃曜是在替琉渡不甘,也表達了對許江賦的不滿,憂心道:“覃姑娘,怎麼了?”

誰知覃曜對他莞爾一笑:“沒怎麼,你繼續啊。”

雲豈反應過來,覃曜砸酒罈、砸酒壺、砸酒杯,實乃常事。原來是他憂太多!不過這委實是個不大好的習慣,雲豈忍不住想要勸導:“東西不能亂砸。”

覃曜一副天下與我何乾的模樣:“你若看不慣,我不在你面前砸便是。”

雲豈有些哭笑不得,又說起映蘿來:“話說,映蘿姑娘之所以有出塵之姿,是因為她與神女琉渡長得一模一樣。”

聞言,覃曜眉頭微蹙:“難道鳳御轉世后還記得琉渡?”

“在下也不明白為何許江賦下筆,繪出的女子竟是琉渡。照理說,一碗孟婆湯忘得乾乾淨淨,他應是記不得的。恐怕是情根種得深,孟婆湯也奈何不了吧。”

“這麼說,許江賦竟能分毫不差地繪出琉渡的天人之姿,那畫技得有多高絕?或是,你那隻白澤筆自有神識,筆底生靈?”覃曜瀲灧的眸子帶着幾分狡黠,略略笑道:“不如,雲豈你大發慈悲顯個原形,讓我拔幾根毛?”

覃曜想做只白澤筆,若是繪天繪地,繪萬物生靈,皆能如映蘿這個女子一般,生龍活虎地從畫裏走出來,那簡直是妙不可言。

“覃姑娘,不是在下不肯幫忙。只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們崑崙白澤一族也是自有規矩。白澤筆萬不可隨意使用,倘若人人皆如許江賦一般,豈不是亂了世間萬物生存之道?”

“罷了,罷了。”不給就不給,覃曜揮揮手,脫甩得很。

而雲豈則繼續講起了許江賦與映蘿。

許江賦孤苦伶仃多年,憑空冒出來個伶俐賢惠的女子,陪在他身邊,磨墨作畫,煮酒烹茶,日子倒也愜意得很。至於她的來歷,對許江賦而言已不重要,就當做是上天送他的厚禮吧。

日升日暮,星霜屢移。許江賦到了不惑之年,映蘿仍是初見模樣,風姿嬌美。

為避免他人閑言,二人收拾雜物,搬離了落果村。之後的每隔十年,他們都會搬離當下所住之地,尋個無人認識他們的小村莊住下。

後來,許江賦人近遲暮。再之後的生老病死,萬物循環,人之常情。映蘿也明白這個道理,卻是久久不能釋懷。終日以淚洗面,越發消沉羸弱。

許江賦離開后的第二年,映蘿的心神開始有些失常。

每逢雨天,映蘿便蜷縮於檐下角落,看着綿綿細雨飄入清澈水波之中,盪起微微漣漪。她乾涸的唇微張,念叨着兩個字:相公。

隨即她會奔入雨中,仿要洗去沾惹上的纖塵。雨打濕的不僅是她嬴弱的身體,更是那顆執迷的心。

有一日,映蘿去鎮子上採辦雜物,陡然下起了一場輕柔細雨。映蘿伸出手去感受,一滴雨水落在映蘿的指尖,指尖的絲絲涼意蔓延至她的心窩。

不顧雨勢逐漸變大,她踏着濕潤的地面慢悠悠地前行。路過鎮上的梨園時,聞裏頭傳出的敲鑼聲,她停下腳步,朝里張望。雖不明白他們在做何事,但被那咿呀聲所吸引。

當日夜裏,望月,她寫下一戲本——與君老。

這一年,映蘿滿過了四十六歲。

之後的八年,桃木鎮上唯一的梨園裏總會聽到有人議論起戲子映蘿。

“這個名喚映蘿的戲子,是個鶯舌百囀的角兒。奇怪的是,卻只會唱一齣戲,叫什麼……哦!叫與君老。”

桃木鎮上愛聽戲的世人皆說,映蘿唱戲,次次身臨其境,難以自拔。每每待客人散完,她才踱步過那空曠的戲台,一如她眼底的空茫。

故事到這裏,雲豈起身拍了拍自個兒身上的灰塵:“映蘿在桃木鎮待的第八年,那梨園當家的已然察覺映蘿不改的容顏,意識到她的不同,正欲調查盤問。恰巧,你們笑妄谷的兮娘來了這家梨園。也許已猜到映蘿並非凡人,便替她解了圍,將她帶回了笑妄谷。”

覃曜是知道的,兮娘每隔段時日便會去人間,尋些骨骼奇異的精怪,利誘他們來笑妄谷,以擴充笑妄谷的人源實力。

這個映蘿,雖不是精怪,卻也算得上奇異之人,唱戲也佳。兮娘看中她,實乃情理之中。

覃曜突然反應過來一個問題:“映蘿姑娘從誕世到入笑妄谷,她所經歷的,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為什麼?”

雲豈嘆了口氣,緩緩道:“不瞞姑娘說,就在十萬年前,有隻白澤獸任意妄為用白澤筆繪出了太多生靈,以致六界險些大亂。后我們白澤一族將那些生靈一併絞殺,才得以平復此事。從此白澤一族定下規矩,不到萬不得已,白澤筆絕不可再使用。在下當年去看鳳御時,落下白澤筆便是一個錯誤,是以,為彌補這個錯誤,這將近一百年的時光,一直在暗處守着映蘿姑娘,以防徒生禍端。”

“那你為何不直接殺了映蘿,一了百了?又何必苦苦守着她將近一百年。”聽雲豈說十萬年前,白澤一族將那些用白澤筆繪出的生靈一併絞殺,覃曜提出了自認最快最方便解決問題的方法。

“白澤筆繪出的生靈會與此白澤心靈相通,而我一直知曉映蘿姑娘所思所想。試問一個有血有肉的生靈,我又如何下得去手?”

覃曜丟給他一記白眼:“當年你的族人都能下狠手,你卻不願,你這是婦人之仁!”

但她心中卻也知曉,白澤獸生來心性純善,通萬物之情。更何況,與他心心相通的生靈,他自是不忍殺她。

雲豈的神色一派清和溫明,他說映蘿這些年來唱與君老,唱得是她與許江賦的故事。所以雲豈知道映蘿一直以來的執念,她放不下許江賦,甚至痴心妄想再見到他。

雲豈想幫助映蘿實現這個願望,讓映蘿再次見到許江賦。因此,他來找覃曜,想求得幻顏露。

幻顏露下肚,一覺睡醒,醒來后所見的第一人,無論是誰,飲酒者所視皆會是其心心念念之人。

若是映蘿飲下幻顏露睡去,雲豈在床前守着她,那在映蘿醒來之後,便會將雲豈認作許江賦。

覃曜有些吃驚:“所以,你要去當許江賦的替身?”

雲豈微微頷首:“白澤筆筆下的生靈僅有一百年壽命,待我們回到笑妄谷,映蘿可能只余得幾日時間。最後幾日,當一回替身,了卻她的執念,有何不可?”

覃曜心道,為了映蘿的一份執念,竟願帶她闖天宮禁地酒泠殿,只為換來幻顏露。倘若在雲豈心上,映蘿只是區區一介筆下生靈,倒不至於為其做這般多。也怕只有痴心兒才心甘情願做別人的替身。

覃曜淺笑:“你對那位映蘿姑娘倒是痴情得很!”

“這些年,從桃木鎮到笑妄谷,在下一直化作雲雀停在房梁之上,聽她唱戲。聽得多了,越發能明白她的感情,也越發……心疼她!”

雲豈說,他沒有那麼多銀子去聽戲,所以才不得已化作雲雀,省得生事。

“是省銀子吧!”覃曜一語戳中了雲豈心中所想。

雲豈一哂:“姑娘說得是。”思及時辰不早了,又道:“泠酒殿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儘早回去罷。”

出了酒泠殿,依舊是夜裏,星河摻月,青雲團團。

途徑月老府門前時,覃曜遠遠見着東面,一個長身翩翩,着赤色深衣的人朝這面迎了過來。見勢,她用手肘戳了戳身旁渾然不知的雲豈。

雲豈朝東面望去,眯了眯眼,待看清了,說:“是鳳御。”而後扭頭瞧了眼覃曜,一身雪鶴長衫,論衣風樣式,委實不像天宮之人。他皺眉,喃喃:“姑娘這身打扮?”

“怎麼?”覃曜見那人越走越近,也明白了雲豈的意思。

她立即抽身到雲豈身後,火急火燎地念了個訣。搖身一變,換成了一套鴨卵青襦裙,儼然一位靈氣十足的小仙娥。

雲豈滿意地點頭:“這還差不多。”

“雲豈,許久不見,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你。”朗聲問候的鳳御很快走到跟前。他身上繪着一隻展翅火鳳凰從手臂處蔓到衣袂,惟妙惟肖。即便是在夜裏,也很是惹眼。

他言罷,望了望雲豈身後的覃曜:“記得你從前是不會帶侍女出行的,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帶個侍女在身邊,辦事總要方便許多的。”雲豈笑得溫潤如玉,話鋒一轉:“怎麼?這番是要往琉渡的府邸里趕?”

鳳御去的方向,的確是琉渡的府邸!

提到琉渡,鳳御眉眼染了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張泛着赤光的請柬,“雲豈,不滅山我的喜筵,望你一定要來。”

雲豈收下請柬,抬眸間笑得溫暖:“當然。如今你飛升成上神,又娶了神女琉渡,可謂是雙喜臨門。這等好事,在下定然不會缺席。”

聞言,鳳御朗聲大笑,而後告了別,往琉渡的府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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