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顏露(五)
鳳御前腳剛走,覃曜便看見雲豈暖融融的神色瞬時黯然下來。
許江賦回歸鳳御前,自免不了往冥界走一遭。望鄉台前,又是一碗孟婆湯。
私塾中一同歡笑的無邪孩童,院子裏一併賞過的紫藤蘿花,灶屋間一起做過的村莊佳肴,一切有關的許江賦與映蘿朝暮相伴的畫面,隨着一碗孟婆湯的緩緩下肚,在他的腦海里分崩離析。那些細碎的記憶從他的身體裏冒出,輕柔地散開,爾後統統飛往忘川河且融入其間。
飲下孟婆湯后的許江賦,神情麻木,身子僵硬筆直,踏上了回歸鳳御的輪迴路。
這一次,他將映蘿忘得乾淨徹底,滿心全意載着他的神女琉渡。
果然,映蘿是個多餘且可悲的存在!只不過,這個存在,卻牢牢牽扯住了另一顆心。
萬籟俱靜,如水涼風拂面而過。覃曜抬眸望了望天際,上頭鑲滿了或深或淺的星點,無比溫柔而鬱郁墜落。
一旁的雲豈打開了請柬,定定地看着,略有出神。
“雲豈。”覃曜喚他。
雲豈回過神來,訕訕一笑:“也不知,映蘿姑娘在笑妄谷里怎麼樣了?”
話音剛落,一位身着丹色大氅的少年郎從月老府里走了出來。
他故作老成般背着手,立於月老府的牌匾下,揚着小腦袋探究着側身而對,並未注意到他的二人。
待看清了,幾分歡欣湧上心頭,他嘴角上揚,露出一排瓠犀齒。隨即又像意識到什麼似得,閉上了嘴。爾後清了清嗓子,故作高傲地喚道:“覃丫頭。”
覃曜聞聲望去,這位少年郎正是阿醇!
阿醇幾步走到他們跟前,見覃曜一臉淡漠,毫無客套敘舊之意。於是乎,他瞪她:“怎麼?這才幾個時辰不見,便不認得我了?”
阿醇說的幾個時辰是天宮的時辰,而於覃曜而言,分明已過了半月有餘。
“不過,你來這裏做什麼?”阿醇言罷,見覃曜身旁還有個他不認得的傢伙,又問:“這位是?”
“在下雲豈。”
雲豈不過白澤族一介無名之輩,除了與鳳御上神相交甚好,與其他眾神少有熟識,阿醇不認得實屬情理之中。
覃曜這才啟唇道:“雲豈,勞煩你到前面等我,我很快過來。”
“好。”
待翩翩白衣走遠了,覃曜才回身對阿醇說:“我來,帶走了酒泠殿中所有的酒。”
見阿醇一臉驚愕,思及他對輕酒的感情之深,自己覺得這麼做委實不太好,覃曜又說:“倘若你需要,我這就給你。”
“不必。”阿醇打斷了她欲施法掏酒罈子的動作,“我在天宮哪裏敢喝輕酒哥哥釀的酒?所以,你給我也沒用,還是帶走吧。”
見覃曜愣愣地望着他,阿醇有些赧然,黑玉般的眸子幾轉,笑道:“嘿!我說給你捎去的時候,你不是不要麼?這還自己找上門來了!”
覃曜柔柔一哂:“不勞您大駕。我有手有腿,自個兒來就行。”
“你倒是能耐!”
覃曜明亮的眸子,望了眼雲豈的去往的方向,而後回過頭對阿醇作了一揖:“我還有事,先告辭了。你,珍重。”
覃曜此番來天宮也沒打算來看望他,恰巧遇上了,三言兩語打發完,說走便走。阿醇心間閃過幾分不快,挑了眉冷言道:“不送!”
望着覃曜漸行漸遠的背影,阿醇心頭湧上幾分酸苦,澀澀地,很不好受。
作為天地間獨一的一隻夢貘,混沌初開后因着機緣巧合,跟在了身而為神的輕酒左右。爾後與輕酒萍蹤浪跡,習慣了人間的喧嘩鬧騰。從前雖不見得他多待見覃曜,如今卻好似只得她這麼一個舊友。
自輕酒辭世后,天宮這千年來的孤寂伴着他,怕也是沒有盡頭了。至於覃曜,仍舊可以無拘無束,他還真是羨慕她呢!
人間時維荷月,初霽露虹,山川潤色。
回笑妄谷后,覃曜安排雲豈暫且於客舍住下,說待會兒親自將幻顏露奉上,爾後形影匆匆閃到了兮娘的別院。院前守門的妖侍見覃曜來了正欲通報兮娘,覃曜卻揮揮手將打發他下去。
聞寢屋裏頭傳出一陣兮娘嬌媚的嗔怪與一道雄厚的嗓音以及一名嬌弱男子的喘息聲,互相嬉笑調-情,似乎快活得很。
覃曜暗忖,憑着兮娘的性子,寢屋之中絕不止三人。她顯然已經習慣了兮娘院子裏的這幅光景,踱步上前,扶袖抬手。
“叩叩叩!”
“誰啊?”兮娘的聲音帶着幾分不耐煩。
“我。”隨着覃曜的這一聲“我”,裏頭的歡聲笑語瞬時變得窸窸窣窣,不過片刻,便完全沉寂下來。
裏頭的兮娘隨手從榻上捻起一件輕薄紗衣,扭着細腰將其披上,爾後蓮步輕移,緩緩拉開了雕花木門。
兮娘輕衣裹身,白嫩細滑的肌膚隱約可現。她雪發明眸,生得媚氣,眼角眉梢卻染上了歲月的刻痕。
瞧着門前的覃曜,兮娘的手背撫過她白凈盈盈的臉蛋兒,又像長輩對晚輩的疼愛般揉了揉她的腦袋,聲音溫柔而略帶責備:“你啊,還是老樣子,來找我都不事先通報一聲。有事?”
覃曜微微頷首。
兮娘陡然轉身,一改柔意,對着空無一人的寢屋怒道:“還不快滾!”
只見鐵栗木榻下滾出一隻玲瓏松鼠,化作清秀少年的模樣撲騰騰地跑了出去。黃花梨木櫃彈開,裏頭坐着一名長着毛耳的狼妖,描金花瓶里探出一個小小的刺蝟腦袋,棉被裏滑出一條頎長的花蛇,房梁之上飛出一隻黑白喜鵲。
這些妖,物種各異,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皆為雄性。
兮娘除了處理谷中事務外的其他時日,則喜愛窩在別院與一幫男寵調-情作樂,吟詩烹茶,抑或攜着平日裏寵愛的三兩小伴去谷中梨園聽個戲曲兒。
待那些小妖火急火燎衝出了寢屋,覃曜這才踏入房門,說笑道:“兮娘,真是抱歉啊,打擾到你們了。”
聞言,兮娘用食指使勁兒戳了下她的腦門:“你啊!”
一張黃花梨木桌,一盤菡萏酥,一壺碧螺春。
覃曜隨意坐着,執起一塊菡萏酥放入唇間,香脆松甜,入口即化。
兮娘於她對面坐下,盈盈笑道:“前幾日,我瞧着谷中的幾株菡萏開敗了,便讓人采了些蓮子,做了這菡萏酥。味道如何?”
“兮娘做的,豈有不好之理?”
“你這小嘴,抹了蜜啊?”兮娘一面說著,一面為覃曜斟好清明前從東洞庭山采來的碧螺春,酒滿茶半。她說:“這碧螺春是今日才從茶罌的取出的,可鮮着呢!嘗嘗!”
覃曜咽下最後一口菡萏酥,小酌清茶,“兮娘,我來是想看看你,我不在的這幾月里,你過得如何?如今看來,似乎挺快活。”
兮娘絲毫不信她的言語,說:“你啊,就別唬我了!你會關心我過得好不好?你還是去關心關心阿疏吧。”
“他怎麼了?”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阿疏啊可沒閑着,那劍法可越發利索了呢!”
覃曜眼底清明,將覃疏拋在腦後,切入主題:“其實我來,是想問問兮娘,梨園裏可是有一名喚作映蘿的姑娘?”
兮娘眉間微微蹙起,似在拉索回憶,繼而又迅速展開:“是,是有這麼號人。”
“她可還唱戲?”
“據我所知,那位映蘿姑娘如今身子不太好。我看啊,她是命不久誒咯。但她非哭着鬧着要再唱一場戲,我便允了她,今日戌時還會有她最後一場戲。”
“我知道了。”覃曜起身,抬手施法,五個酒罈驀地列在地上,“兮娘,我師父生前釀的酒,送你了。千年老釀呢!你可省着點喝!”
話音剛落,已然不見覃曜。兮娘抬手扶了扶自個兒的碧玉玲瓏發簪,淺笑,喃喃:“這丫頭!”
覃曜穿花度葉,臨到了自家院門,只覺凌光微閃。見着院裏,那人着水綠長衫,劍法凜然,引得周遭風聲迴旋。
少焉,覃曜踏進院子,笑道:“聽說,我不在的這幾個月,你可沒閑着。怎麼?突然這般勤奮刻苦?”
覃疏聞言撇過頭來,停下手頭動作,雅然而立。
覃曜不在的這四個月,他的確沒閑着。他練劍,修法術都比往日來得認真,只不過是因為想起那日在鹿吳山,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雖為笑妄谷一流的殺手,但以現下的能力卻似乎無法保護身邊的人。或許,還會成為覃曜的負擔。
見他默不作聲,覃曜幾步湊上前去,他額間淌着細汗,雙眸如潭,一副苦悶模樣。
覃曜只覺奇怪,莫非她回來的不是時候,撞上了他心情不佳之日?她倒是有些畏怯這樣的他,小心試探:“你怎麼了?”
覃疏隨手丟了劍,撿了個石階坐下。垂了眼睫,悶悶不樂道:“你既回來了都不來找我,竟是先去了兮娘那裏!”
覃疏先前做完任務回笑妄谷時,看見了雲豈,爾後得知覃曜回谷后直直奔往了兮娘的別院。覃曜這趟天宮一去便是四個月,虧得自己時時刻刻念着她,回來了也不打個招呼。
“我找兮娘是有事要問。”覃曜訕訕,心中卻暗笑。而後將餘下的酒罈子一併揮了出來,列在地上,溫然道:“我去天宮的泠酒殿偷酒來着。喏,隨便喝,別客氣。”
覃疏瞥了一眼那些酒,掂量一番,抬起一雙清亮的眸子:“阿姐,這些可是輕酒上神釀的?”見覃曜點頭,他又撇過頭去,使着小性子:“不喝!”
“喲!脾氣見長啊!”說話間,覃曜的眉目溢出絲絲笑意,而後難得放低了姿態:“好阿疏,彆氣了。晚膳后一起去梨園聽戲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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