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與風

彩虹與風

彩虹與風

【一】

早上被鬧鐘吵醒,我看了一眼大呼糟糕,飛一樣地半踩着鞋子衝出宿舍,直奔旁邊的男生宿舍,一邊理着鞋子一邊踉踉蹌蹌往樓梯上跑。

三樓,等電梯的話根本來不及。

我不顧走廊上只穿着背心短褲的男生的驚異眼神,徑直跑到右手邊第二間房間前,運足全身力氣拍門。

“喂三木起床了起床了!”

“今天是公演前最後一次排練了系主任要來看的!被她抓到你就死定了啊!”

“重複一遍這不是演習!……好吧這是演習!但你也得來呀翹了那麼多次最後一次總得去吧!”

“你不會還沒看譜吧!你上次答應我要練的你不會又拿去蓋方便麵了吧!”

估計快把整層樓的男生都快吵醒時,門悠悠地開了,三木按着脖子,睡眼惺忪,打個哈欠,“這次是什麼?”

“樂團聖誕公演前的綵排,‘大口馬牙’要來。”我一邊催他洗漱,一邊從衣櫃裏找出幾件勉強能看的衣服塞給他,然後目瞪口呆地發現琴箱裏幾冊打印紙,小提琴不翼而飛,我嚇得差點魂都飛了,就差掐着他脖子大吼,“琴呢?哪兒去了?”

三木還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慢慢回想了一會,然後從衣櫃裏堆積如山的衣物里刨出了一把小提琴。

我吁了口氣,連忙趕他穿戴洗漱,趁此期間跑到超市買了兩份吞拿魚三明治和抹茶紅豆,一邊冷一邊熱地提在手裏,走到一半就看見三木背着小提琴站在路邊。

路上我們倆解決了吞拿魚三明治,剛吃完就到了排練廳。我一看錶,8點差五分。稍一側頭,視力不佳的眼睛才看清他頭上翹着兩根呆毛。

“喂,頭髮翹了。”

“唔?”

我掏出一管噴霧往他頭髮上一噴,又踮起腳用手按了按,這才服服帖帖。

三木手指一翻,取走噴霧,看了一眼就皺眉頭,“萵苣黃瓜保濕化妝水?”又一揚眉笑起來,“你也用化妝品?”

“……你管我!!”我飛手奪回噴霧,把奶茶往他懷裏一塞,從台階上一路跑下去。

蹬蹬蹬跑到一樓發出了不小的聲響,迎面遇到樓層管理員眯眼笑着,“小姑娘慢點,又跟男朋友吵架了?”

我擺擺手,“不是啦。”

不知道自己否定的是哪個部分,是“又”、“吵架”還是“男朋友”。

【二】

周五起了個大早上課,拉了幾首加維尼埃的練習曲,被老師挑出好幾個錯。

課上沒為難我,私下裏她語氣嚴厲,“你今天在急躁什麼,雖然這首比較難,但你許多音節都沒有拉,還有轉音也不夠流利,弦都澀了,我真的很懷疑你有沒有下功夫練。”

我不出話來,只覺得抱歉。

“今天先這樣吧,你下去好好練,我下次再考考這首。”

又在琴房練了好一會兒,還是怎麼反覆都不順手,反而越練越煩躁,像被困在陷阱的野鹿,怎麼也找不到逃出生天的辦法。

我索性隨手把弓放在譜架上,出去散步。路上看到三木的比賽獲獎的消息,意料之中的結果,佈告欄里的用加粗加紅的字喜氣洋洋。順着三木的名字往下看,居然還有一個交換生。

回來時順手捎了杯抹茶拿鐵,開琴房門時被嚇了一跳。

一個男生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見我進來馬上站起:“抱歉,我在這裏看到這本琴譜,我找了很久都沒有買到,一時激動就拿起來看,沒想到摔壞了你的弓。”

摔壞了弓尖上裝飾的玳瑁,試了試音,果然因為馬毛已經鬆弛,拉出來的聲音跟鋸木頭差不多。

想到兩個月之後的專業考試,我暗自擰眉。

男生從容不迫地從兜里掏出張紙,刷刷幾筆寫了個電話號碼給我,“修理費我來承擔,我叫林鏡,是羅徹斯特的交換生,主修作曲,跟你一起上過幾節選修課。你叫沙茶吧?”

“是……你怎麼知道?”

“今天去男生宿舍砸門的是你吧?”

“我……”難道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

“你跟阿森認識,阿森認識的女生可不多,小提琴系的沙茶是一個。”

哦,阿森,三木還叫阿森,我一直叫他三木,真名都快忘了。

“你也認識阿森?”

“當然了。我住他隔壁。”

“哦……”

“對了,那本樂譜能借我看幾天嗎?”

“呃,好。”

“那謝了,拜拜。”

實在搞不懂事情為什麼發展這一步,我尷尬地揮了揮手以示告別。

既然琴弓摔了,沒法再練琴,不如休息。

很早以前,樂理老師就對我說:“你有天生的精準敏銳的樂感,但是演奏的靈動表達你卻不擅長,最適合你的其實是作曲。”他勸我把作曲的輔修改為主修,當時拒絕了。

我在草地滾了幾滾思考未來,胸口悶得快要發脹了。

遲鈍的大腦忽然捕捉到奇怪的“咔嚓”一聲,又一聲“呃”,最後是更大的重物落地的聲音,然後噼里啪啦掉了一堆東西落在草地里。

我就是再怎麼想弱化存在感,此刻也不得不睜眼看了一眼,三木正捂着額頭站起,地上是耳機、書、手機。

“你怎麼在這裏?”

“我睡覺睡得好好的,某人突然出現像土撥鼠一樣滾來滾去,我能不醒嗎。”

我咬了咬牙,決定不跟他計較。

“你也翹課了啊,”三木撿起書,“好學生也會翹課。獎學金怎麼辦。”

“不勞你操心,我翹課再多都不比你挑着上的課多。”

“有輔修的大神怎麼跟我們凡人比,乖。”

“真令人羨慕啊。”

“唔,是說在樹上睡覺的獨特技能嗎,嗯,我也這麼覺得。”

“不是這個,是說你好像生活在真空地帶一樣,完全沒有煩惱,我行我素。”

“其實也不是沒有煩惱的。”三木在我身邊坐下來,“比如說家裏住進了新成員覺得有些不適應,比如說因為上次的比賽收到一些offer不知道該回哪一個,比如說每次想裝着忘了就不去干某件事但是某人非得提醒我去。”

“哦,說到這個,下周是正式演出了,你不要像上次一樣連時間都忘了啊。還有你這學期要補修一門體育課,我剛剛幫你去體育部那裏把你加入補修名單了,記得去上課。你的網球拍我放在你們宿舍樓下了記得找阿姨拿。”

“你還真是……說你什麼好呢。”

“叫我雷鋒。”

“還是叫你小叮噹好了。”

突然親昵的語氣,我有些無所適從,岔開話題問道,“你認識林鏡嗎?”

三木詫異地抬起眼看我一眼,“認識,怎麼了?”

“沒什麼……以前沒聽你提過。他是羅切斯特的,上次的比賽他也去了。看樣子也是華裔,為什麼要交換回來?”

“也許是家裏的問題吧。”三木沒有多說,點了點我手裏的耳機,“在聽什麼歌?”

“喏。”我分給他一隻耳機。五月天的《知足》。

“流行樂?”

“嗯,古典樂聽多了發悶。”

怎麼去擁有一道彩虹

怎麼去擁抱一夏天的風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

總是不能懂不能知道足夠

“這歌詞真奇怪。”

“哪裏怪了?說的是如果愛上一個可望而永不可即的人,該怎麼……”我止住口,繼續說下去,未免把心事暴露得太明顯。

“如果愛上彩虹,就變成風。”三木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把耳機遞還給我,“就這麼簡單。”

我愣愣地還沒反應過來,三木已經拿着書施施然走了。

我也回宿舍,走到一半覺得不對,原路返回后,果然,白色的手機正慘兮兮地趴在地上對我sayhi。

【三】

回到宿舍后,我對着燈光看那隻白色手機,三木的手機很新,也許是剛換的,也許不經常用。鎖屏是雷諾阿的畫,氤氳着朦朧的白色和紫色,非常溫暖動人。一閃一閃的滑動來解鎖非常有吸引力。

什麼樣的關係,可以私自劃開一個人的手機?

我正在猶豫,舍友小絲突然湊過來,“喲,換手機啦?”

我收拾好情緒,說:“是三木的。”

“怎麼在你這裏?”

“嗯,撿到的。”

“哈,這都行?那趕緊趁此機會打開看看。”

“不好吧?”

“那有什麼關係,你們那麼好。”小絲對我眨了眨眼,“小提琴系有名的金童玉女,你擅長穩健精準的演奏,他卻劍走偏鋒,風格奇特,剛好的天生一對。兩個人相處也很有愛,總有種看倫-理劇的感覺。”

金童玉女姑且不去談,但是,“倫-理劇?!”

“哎呀你想到哪裏去了!我說的是你像媽媽在照顧學齡前兒童一樣,不是兄妹相戀啦!”

“……那我真是謝謝你啊!”

【四】

琴弓被摔壞,如今拖到了周末,再懶我也得去次琴行。

抵達熟悉的宿舍門前,正想敲門,又有點猶豫。我正在斟酌該怎麼跟三木說的時候,樓下台階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跟我打了個招呼,“早,沙茶。”

“你好。”

“找我還是找阿森?”

我剛想脫口而出找三木,但接下去想就覺得不對,他要是接着問我找阿森幹嘛,那麼面對這麼一個承諾要負責的肇事者面前,我該怎麼回答?

“找阿森?”見我沒回答,他又補充問了一遍。

“嗯。”

“這麼緊張,難道是告白?”

喂喂,我跟你很熟嗎?我脫口而出,“怎麼可能。”

然後門就開了,三木倚着門,還是那副經典造型,只不過看上去有比平時更嚴重的起床氣。

我被嚇了一跳,“你怎麼就醒了?”

“你們說話聲音太大了。”

“阿森,早。”林鏡笑眯眯地打招呼。

“早。”

我有些奇怪,阿森從來不是喜歡寒暄的人,能這麼自然地回一句,說明他們關係不錯。

林鏡接着道:“對了,我之前不是問你借那本加維尼埃的樂譜嗎,不用給我了,我已經跟沙茶借好了。”

三木聞言看了我一眼,“她的那本就是我的。”

我尷尬地要死,“……那天順便。呃,不是,有點複雜……”

林鏡說:“我去琴房轉了一圈,偶然看見了那本譜子,拿起來看不小心摔壞了她的弓。”說到這兒,他轉頭對着我,“對了,弓修好了嗎?”

“沒有……”

“我陪你去吧。”

“我可以陪你去。”

怎麼會、到底是如何演變到眼下的局面。三木手插在兜里,漫不經心地走路,林鏡跟他并行,兩人身高相仿,步態並不一致,但總是莫名有種相似感,中間是我。

我把弓拿出來給老闆看,他細細端詳了下然後擰起了眉頭。

“小姐,這把弓怕是很難修好了。”

“這麼嚴重?”

“你這把弓一看就是專業人士的,上面鑲嵌的玳瑁不只是裝飾作用,也起到固音的作用,原本製作這把琴弓的手藝就很好,我再補音色肯定不如從前,肯定會有瑕疵。”

林鏡誠懇道,“對不起,我想不到會這麼嚴重。早知道當時我就小心一些好了。”

“那您這裏還有其他弓賣嗎?”

“有倒是有,但是從這位小姐的弓跟琴是配套的,製作工藝很好,我們這裏現有的一把很好的小提琴前幾天剛剛賣出去了,剩下的單獨的弓品質都不夠,如果小姐急用的話可以先買一把普通的。”

“普通的我怕沒法應付專業考試呢。”

“也是……您看這樣,我們這邊有一個老師傅,我跟他說一聲讓他幫您做一支。”

一直沒發聲的三木問,“如果從現在開始做要多久?”

“一個月應該夠了。”

三木沉吟了會兒,轉頭對我說,“沒辦法了,等這邊做完之前,先用普通的弓代替吧。”

“嗯好吧。”我點頭,對老闆囑咐了一句,“那麻煩您快點了。”

林鏡作為肇事者當仁不讓地付了錢。拿着琴弓,我卻並不怎麼開心,不是因為買不到最好的,而是先前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驟然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煩悶。

大概是,愧疚於想要逃離小提琴。

逃離那段怎麼追也追不上的距離。

林鏡若有所覺,問我,“沒買到好的不開心?”

“沒有。”

林鏡說“這樣明明就是不開心了。”轉頭問三木,“怎麼辦?我可是肇事者,得想個辦法賠罪。”

三木說:“請她吃甜的。”

林鏡爽快接口,“那去吃布歌吧,我請客。”

我馬上振奮起來,“好呀好呀!”

三木笑着說:“這麼愛吃甜我看以後好騙的很。”

三個人排了長長的隊才買到,付錢的時候出現了困難,林鏡正要去拿錢包,三木走上前,淡淡地說,“我來吧,反正都是一……”林鏡聞言看了他一眼,眼神極為複雜,三木也止了口。我拿着布丁有些不知所措。所幸很快他們都恢復正常,一人舉着一個出來,林鏡手裏還拎着外帶的袋子。

我嘲笑他,“你還要吃啊?”

“給你帶的。”

“胡說我哪有那麼能吃。”

林鏡失笑,“那你說阿森好了,反正是他付的錢。”

我泄氣了,偷眼看三木噙着笑意把一勺抹茶色放到嘴裏,眼角立馬舒展開來,像只嗜甜的貓。

後來順便去了趟超市,添置生活用品,除了比較輕的紙巾類由我自己拎着,其餘都歸了林鏡。三木悠閑地走在最前面,林鏡在中間,我因為穿了雙格外磨腳的高跟鞋而落在最後。

我找了個路邊的小花壇坐下來,往前望去,三木遠遠地走在前面,根本沒注意到我的掉隊。林鏡轉身沒發現我,四下找了找,看見我便跑了回來。

林鏡問:“扭傷了?沒事吧?”

“沒有,只是鞋子好像有些小,很磨腳。”

林鏡低頭看了看,從我買的日用品里掏出一盒創口貼來,撕開包裝,我嚇了一跳,“幹什麼?沒破。”

“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女生啊。”林鏡俯身握住我晾在外面的腳踝,把一枚創口貼帖在後跟,“這樣貼了之後再穿鞋就不會疼了。”

“哦……你怎麼知道的?”

“我媽媽啊,她愛漂亮,喜歡穿高跟鞋,可是鞋跟那裏老是磨腳,我拿她沒有辦法,只好給她貼創可貼。”

“你真有孝心啊。”

“沒有辦法……不然沒有人愛她。”

“什麼?”

“所以我會經常想,被一個人愛是什麼感覺呢?一個本來該擁有同樣愛的人卻沒有人愛他,他該怎麼辦?”林鏡頓了頓,看了眼我不知該怎麼回答的表情,轉開話題問我,“還走得動嗎?”

“可以。”

“那走吧。”林鏡對我伸出一隻手,我有些猶豫,還是握住他的手站起身,“三木呢?”

“可能先走了。”林鏡不甚在意道,“他經常這樣吧?”

“什麼?”

“不顧身後的你,大步向前,永遠也不會注意到你的眼神,每次都在尋找他。”

【五】

之後幾天我都悶在宿舍看電影,結尾時,高橋七美站在昨日的天台上,聽見喊着她名字的從她的回憶里奔來的17歲少年。前一秒她還在思念他,下一秒他就出現,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

電影差不多結束,小絲推開了宿舍門:“姐姐你都窩了好幾天了快醒醒吧,今天是聖誕節,你家三木有演出,不去看看呀?”

“不是我家的。”我搖搖頭,合上筆記本。

拚命地想要追上那段距離,追得腳都疼了,他還是一點都沒有察覺。像高中時他輕而易舉以第一名的成績被大學錄取那樣,像他被系主任欽點進入學校最頂尖的管弦樂團時,我總是在仰望,他從沒回過頭。我傷心他從未回頭,更傷心自己總在仰望。

有時候覺得就這樣當個小跟班也沒有什麼,有時候又會貪心地不滿足,可每次,想像到他會有什麼表情就只得掐斷,那根本是無法去想像的事。

小絲拽拽我袖子,“怎麼了?”

“沒有。”

“去聽公演吧,好歹你也算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嗯,叫他起床的心血。”

維瓦爾第的《春》的第一個音節響起的時候,我坐在觀眾席上咬下一口布朗尼蛋糕,被可可粉和奶脂浸潤着的飽滿香甜,從舌尖慢慢融化,如同席上的音樂正逐漸引領着草木芳華從冰雪世界裏醒來。

平時三木很會耍小聰明,沒有自己的部分就會偷懶摸魚,即便是正式演出都不例外。可很不幸,這首曲子幾乎全篇貫穿了小提琴,典型的巴洛克風格,夾雜着大量樂器同時演奏,層層疊疊應接不暇,繁複又華麗,像要把春天就完結在這一刻。

三木難得認真的眼神逼人地清亮,一個音沒錯地拉了下來,讓人不敢相信他只是第二次拉,最後一個收音的姿勢時,我聽見胸膛里心臟終於靜止下來的聲音。

全場起立鼓掌持續了幾分鐘之久,我看見三木謙恭地敬禮。

小絲感嘆,“他真是個天才。”

我笑,“不,其實是個怪胎。”

帷幕漸漸合上,掌聲也逐漸停止,我收拾東西想去後台看看,可是幕布又再度拉開,在逐漸暗下來的燈光里,一段視頻投影到白布上。我正納悶還有什麼加演節目,卻在視頻里聽到自己的名字。

學校標誌性的大門下,神色嚴肅的保安說:“音樂學院小提琴系的沙茶同學,這是作曲系的林鏡送給你的。”

晨曦里,滿臉笑意的女生對着鏡頭:“有一次他跟你一起上音樂鑒賞課,你上課睡覺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老師讓你介紹一下《陪我度過漫漫長夜》,你迷瞪瞪地站起來說別名為困。”

自習室的一角,戴着眼鏡的男生一本正經:“後來他總見到你,上選修課的時候,你總是踩着鈴聲來,他不知道是坐在第一排好還是最後一排好,因為那取決你的早餐,第一排是三明治,最後一排是蘋果。後來他就坐在第一排拿着三明治看你啃着蘋果走到最後一排,坐在最後一排拿着蘋果看你偷偷吃三明治。”

路過的高中女生還挽着同伴的手:“怎麼辦呢,總不能就這樣永遠三明治蘋果蘋果三明治地錯過下去。至少,還是要借這麼多人的口告訴你。”

盤膝坐在地毯上的男生神色疏淡:“要說‘我喜歡你’的話就說——你喜歡吃棉花糖嗎?我請你吃烤棉花糖吧。”

那一刻,我心涼到底。鏡頭裏的人,短髮因為常年不理變成齊眉的長度,眼睛永遠睡不飽,整個人落拓又隨意,隨意搭在腿上的一雙手極具藝術家氣質。

三木。

前一秒她還在思念他,下一秒他就出現,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

【六】

高三的聖誕節,是個周四,學校也沒有義務放假。一整天,教室都泡在一種浮躁又興奮的氣息中,上課也沒有心思。晚上上自習課的時候,居然下起了雪,從第一個人轉頭看見開始,一陣騷動就蔓延到整個教室。

我往後靠,裝作不經意地對後面的人說:“喂,下雪了。”

“噢。”餘光里只能看見他撐起下巴的漂亮的手肘。

“下雪了就好想吃甜的啊。”

“不下雪你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吃甜的。”

原本提議出去吃布丁的希望立馬煙消雲散,我乖乖坐直,全身灌注對付文化課。等我終於搞定那些解析幾何和詩詞鑒賞,從作業里抬起頭時天已經全黑了。教室里人走了大半,三木也不見蹤影,被室內燈光映照着的雪花白得發亮。

走出教學樓,雪聲勢不算浩大地默默落着,我習慣性地抄小道回宿舍,路上卻有一個火光明明滅滅。我汗毛一悚,定住腳步。

火霎時滅了,遠處座椅上一個人影站起來,我這才看清是三木。

“你來了。”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鬼火。”

三木沉默了,然後啪地一聲,一簇火苗點燃,照亮他半邊輪廓,被暖光細細勾勒的鼻子高挺,“打火機而已。”

我心漏跳了一拍,“你在等我?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三木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說“我就知道你會偷懶抄小道”,他拿出一個酒精燈點燃。

我輕聲嘀咕:“幹什麼啊小心玩火……”后兩個字還沒吐出來,他已經變魔術般掏出一包棉花糖,拿簽子串起來放到燈上慢慢烤。

我登時說不出話來。

此刻被燒融微醺的是什麼呢,僅僅是棉花糖嗎。

三木把簽子遞給我,臉轉過一個角度,我看到他額發上落着雪花,吸吸鼻子,“哈哈直接吃就好了嘛幹嘛還要烤一遍。”

“大雪天你不覺得熱的更舒服嗎。”

的確,烤的外焦里嫩,咬下去齒間都是軟滑芳香,熱乎乎地讓人停不下來。

“是哦,話說酒精燈你哪兒來的?”

“買的。”

“騙人。”

“真的,某人當時不是摔碎了一隻,我幫她跟器材管理庫的老師說的時候,順手多買了一隻。”

“……我錯了。”

“跟我道歉幹什麼,我又不是那隻酒精燈。也不是之前被某人一口氣吹得**的所有酒精燈。”

“……那棉花糖呢?”

“這個……”三木的表情變得微微有點尷尬,“我不想說。”

“是不是哪個班的女生送給你的啊?”

“……”

“還真的是?!”我氣得差點把簽子掰斷。

“不是了,這個本來是要送人的。”

“……那你全部拿去送人好了!!討厭!還給我吃幹嘛!”我沒克制住,聲音在凄厲的雪夜聽起來有些嚇人,果然,那邊教導主任的聲音已經響起來,“誰在那邊點火?”

三木反應奇快,迅速起身蓋滅酒精燈,草草收拾了下殘局,拉着我的手飛快地跑起來。教導主任的聲音還跟在身後:“我看見你了!不想被我抓到記過現在就出來!”

我嚇了一跳,剛想回頭卻克制住了,三木卻根本不理,抓着我快,我被帶得也忘記了剛才的心緒,只顧着一頭往前跑,輕捷的雪花擦過我的眉梢,眼角,最後落在我和三木交握的手的縫隙里,融化在不知道誰的溫度中。

三木帶我躲進不遠處的理工樓台階后,氣喘吁吁地等着教導主任的腳步聲過來,停了一陣又離開了。

三木鬆開我的手,往外望了望,“好了。他走了。”

我吁了口氣。

“你呀,可真是酒精燈殺手。”三木笑着,給我看手裏的酒精燈,裏面的液體只剩下一小層。

“誰讓你……”我只說了三個字就底氣不足。

“棉花糖是我姑媽給我的,她明天沒空去幼兒園,就讓我去接堂妹,說讓我拿這個哄她。”三木說到後來,語氣里有了笑意,“便宜你了。”

我尷尬地說不出話來。

“喏。”遞過來一串還微微發溫的棉花糖。

“別以為這個就能討好我了。”我哼一聲,心裏已經是要越過界的滿溢的一池溫溫的水。

“那某人還吃得這麼香?”

“……”

“看你吃的樣子,真讓人覺得棉花糖是誘拐兒童殺人放火越貨告白居家旅行的必備利器啊。”

“你說誰是兒童?!”

三木被我嚇了一跳,沉默了一會兒,轉瞬又笑了起來,“我堂妹,我堂妹,行了唄……哎你別都吃完了,不然我明天怎麼辦?”

在人潮擁擠的起鬨聲里,我卻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雪夜,明明是雪夜,他的笑容卻舒服溫暖得好似夏天的第一縷風,那麼遙遠又觸不可及。

【七】

睡夢中被鈴聲吵醒,起初以為是鬧鐘沒有多管,懶懶地蜷在被子裏不想動,可手機似乎要至死方休似的震動着,我實在沒可奈何爬起來一看,睡意卻飛了大半,是林鏡。

我想按掛斷,猶豫了下卻點上綠色的鍵:“喂……”

“果然還在睡啊,還好我打了電話。”

“……什麼?”混沌的思緒還沒理出頭緒。

“一起去京郊滑雪記得嗎?快起床啦,小懶豬。”

我被這個稱呼一下子打回現實,想起三天前的聖誕節,林鏡在人潮熱鬧的起鬨聲里從樂團眾人里走出來,端着一盤淋了巧克力醬的烤棉花糖,走到我面前。

我愣愣地不知道作何反應,只說,“你居然也是樂團的。”

“我輔修小提琴,就像你輔修作曲一樣。怎麼樣,是不是很般配?”

“……”

“你每次只送了阿森來就走,當然不會注意到。”

“……”

“你總是只看到阿森,可是他看過你嗎?你目送他進場時,你遞給他抹茶紅豆時,你跟在他身後提着東西傷了腳時,他回頭看過你嗎?大家都說你們很般配,可是我不這麼認為。他配不上你。”

“……不要說了。”

“跟我在一起吧,沙茶。”

“喂?聽得到嗎?”

我回神道,“那你等我一下,二十分鐘吧,你在哪兒?”

“東門。”

事實上,我只用了十分鐘就收拾完畢,還順便帶了三明治。林鏡卻拎着雙份等着我。我把自己買的那一份藏到身後,他卻已經看到:“剛忘了跟你說我給你帶了早餐。”

“對不起啊,我吃兩份也可以的。”

“沒關係。”他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給我打開車門,“你以後會習慣的。”

車廂里溫暖的空氣霎時湧來,讓人不知所措。

一月份正是滑雪高峰期,換好衣服出來,山上人已經很多了,很難施展開拳腳。我興緻也不高,滑了幾個來回就撤下滑雪板坐在一邊等着林鏡。

我把手□□口袋,卻碰到一個冰涼的物體,是三木的手機。那天撿到之後我隨手放進了衝鋒衣的口袋裏。

這幾天來,我不見他,不跟任何人提起他,也不再打電話催他要做什麼事,可是滿腦子都是那天的視頻里他對着鏡頭的樣子,重複一次,再重複一次,每重複一次我都像跌進深淵。

我點開手機,屏幕上是幾條短訊,一條一條看過去,等到最後一條,我背脊僵住了。

雪光刺眼,才看清屏幕上顯示的內容,背後突然一陣大力襲來。陽光、人群、雪坡,天地整個的倒過來,驚呼聲被割成碎片卷進耳朵,直到感受到全身傳來疼痛時,我才明白我被後面滑雪跌倒的人帶着摔下了山坡。

“12月25日來自林鏡:我贏了。”

【八】

輕微腦震蕩。腳打了石膏。左手縫了八針。所幸沒有傷害到神經。手術過後沉睡醒來的早晨,發著低燒,卻聞到窗外醇質的臘梅香。

林鏡坐在一邊削蘋果,手法熟練,一層薄薄的紅色從刀片里不斷落下,見到我醒來,眼神一亮,“你醒了?”順手幫我把枕頭扶起,一邊絮絮叨叨,“你可醒了。不醒我都怕你傷得比檢測出來的結果更嚴重。哎,你說我是不是你的災星啊,先是把你的弓摔壞了,去琴行的時候又傷了腳,這次叫你去滑雪傷得更嚴重。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我向沙茶同學致以最崇高的歉……”

“‘我贏了’是什麼意思?”

他忙前忙后的手倏地頓住。

“三木的手機在我這裏。”

“你是三木同父異母的弟弟吧?”

“視頻裏面,三木的那段明顯是在他家裏拍的,他不會隨便讓同學進家裏的。你是交換生,三木的父親早年在美國發展,後來才回中國。三木家的事,我大概是知道一些的。再加上你們之前的對話,應該只有這個原因了。”

“……”

“雖然不知道你出於什麼心理,但我只想說,不用這麼辛苦,我對三木來說並不算什麼。現在鬧劇可以到此為止,我們分手吧。”

林鏡的神色幾經變化,聽到最後一句時笑了一聲,說:“你知道我最初注意到你是什麼時候嗎,不是什麼三明治蘋果蘋果三明治,是今年十一月你送阿森去參加比賽,我也在,那時北京已經已經有些冷了,他上場前很自然地把手伸給你,你就很自然地從兜里摸出一個小鴨子的暖寶寶遞給他,那時你那麼寵溺的眼神我真的永遠也忘不了。小的時候,我一個人在美國,他在中國,有愛他的父親和母親,我母親卻在美國鬱鬱寡歡,這些都沒什麼,我早習慣了。正好學校有機會,我就想回中國來看看,父親也知道了,堅持要我到家裏住。阿森有的,我都有了,父親,家,可後來我才發現,他還有一個你。這麼不公平,這麼的不公平。我的確是不懷好意地接近你,可是後來我拍表白視頻的時候,真的是一個人一個人地拉着給他們講了一遍我怎麼喜歡上你的,他們才可以那麼流暢地複述出來,講了那麼多遍好似都成了真。給阿森拍的時候是我問他如果要跟你一個女孩表白該怎麼辦,後來剪成視頻,配上那首《陪你度過漫漫長夜》,聯繫當天公演的負責人,我真的覺得很值得,我是真的……”

“你走吧。”我把被子一下拉到頭頂,牽動了手上的痛處,疼得穿心。

出院那天,是雨雜雪的天氣,小絲扶着我回宿舍,路上遇到三木。他沒打傘,一根桿似的立在路邊,頭髮像那年一樣落着雪花。可這一次,是半融化的雪花。我跟小絲擺擺手讓她先回去,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進他。

“收到茱莉亞音樂學院的offer了?”

“嗯,你怎麼知道。”

“學校的廣播台佈告欄全部都是林森同學全獎錄取的消息,回來馬上就知道了。”

“對不起,沒有早一點告訴你。”

“不用道歉。我們從來都是這樣的,只要你站在那裏,如果我不走過去,你永遠不會走近我,只要我不問,你就永遠不會主動告訴我什麼。”

三木皺起眉毛,“你這麼說我,那你呢?”

我受傷的腳輕輕點地,抿着唇沒有回答,只覺得心中有說不清楚的酸楚。

三木遞過來一個盒子,木質圓潤的肌理上雕刻着精細的花紋,裏面是一把琴弓,“前幾天剛好路過,已經做好了,就順手幫你帶了回來。”

我沒說謝謝,只搖了搖頭:“我要轉系了。”

嫌棄毫無進步的自己,又執拗地不肯放手,作困獸之鬥。可以到此為止了。

唯一支撐我走到今天的理由,既然消失了,那麼這個今天也可以消失。

三木輕聲笑了一下,聲音渺遠,“如果你覺得用不到了,扔掉也好。”

【九】

我成了作曲系章教授的指導學生,在教務處交轉系表格時她主動喚我過去。章教授在外也是享譽頗盛的作曲家,歲月留下的魚尾紋都是溫柔與睿智的痕迹。

春天來臨的時候,我把新寫好的給樂團做畢業演出的曲子交給她,她給我泡了一杯明前龍井,然後戴上老花鏡靜靜地看。

我轉頭望窗外,遲遲日,猶帶一分陰。小闌紅芍藥,已抽簪。

心在一刻浮浮沉沉,卻靜得出奇。

老師從譜子裏抬起頭,“我之前跟你說的你都修改得很好,領悟力不錯,你就順便送去樂團吧。”

我點頭,從老師家出來,正想坐地鐵回去,才突然發現這附近有上次跟三木和林鏡一起來的琴行。林鏡是一個學期的短期交換,現在已經回美國,他走的那天給我發了條短訊,說對不起。

我憑着記憶找到那家店,信步走進去,老闆招呼道:“歡迎光臨,有什麼需要的嗎?”

我擺擺手,“隨便看看,您這裏有單獨的琴弓賣嗎?”

“最近怎麼這麼多人要買琴弓?去年年末的時候也有一個女生摔壞了琴弓要來找我買,她那把琴難得一見,我這裏暫時沒有品質那麼好的,她只好買了一支普通的走。小姑娘好像學期末有考試怕影響成績,看上去很失望。於是跟她同行的那個男生在我這裏學了一個月,給她重新做了一把琴弓,雖然沒想到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學這些木器活居然很有天分,做出來的也可以比得上她原先的那把了,後來還自己做了個盒子,我問他為什麼,他笑着說那個女生那麼冒失,酒精燈都能弄壞那麼多,當然要再多加個盒子……哎你怎麼跑了?”

我不知道是怎麼到達學校禮堂的,我闖進去的時候大家一定都以為我瘋了,圍巾歪歪斜斜,鞋子的系帶耷拉在地上,臉上掛着淚痕,全身還在發抖。被樂團眾人簇擁着正在拉琴的男生回過頭,時光蹁躚,我好像看見當年那個17歲的少年,隨隨便便就拉下一段《流浪者之歌》,從此我跟隨他的腳步,把業餘等級考到專業,從高中到大學。

怎麼去擁有一道彩虹,怎麼去擁抱一夏天的風?

以前我不懂,一定要陪在一個人身邊,緊隨他的腳步,並肩齊立才是稱作登對。後來發現,放棄不屬於自己的,一顆不焦不躁的心,看清自己也看得清未來,才配站在他的身邊。

如果愛上一道彩虹,就變成一道風吧。

【十】

“你不是已經要去茱莉亞了也退了樂團了怎麼還在這裏招人嫌呢?”

“被拖着當指導。”

“你不是在別人的告白視頻里幫別人告白了怎麼還在這裏招人嫌呢?”

“同上。”

我氣得都要打他了,眼淚還在不住地往下掉,一抽一噎地揪着他的風衣領口,正在嗚咽的時候,肩膀卻被緩緩環住,熨燙的溫度貼在臉頰。

“剛才說的不算。關於第一個問題,當然是因為我問過章教授,你今天會來送譜子。關於第二個問題,我當時不知情,後來他放視頻時我不在,回學校才知道,你出事之後林鏡被我揍得很慘,不過後來我們冰釋前嫌,關係反而更好了。還有最後一句話我想說。”

“什麼?”

“未來我不會再找任何借口,找任何理由說服自己離開你了。”

“所以?”

“所以,章教授也是茱莉亞的客座教授,有她的推薦信你有很大可能進去,現在你要做的就是現在就開始準備申請的事了。”

“誰說我要去茱莉亞了?”

“這首曲子說的。”他把我手中已經被我揉捏的不成樣子的紙袋拿在手裏,信誓旦旦。

上面的標題是:《彩虹與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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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莎士比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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