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轅北轍

我的南轅北轍

我的南轅北轍

(一)

關熙跟兩人匆匆告別,把書包甩到背後,頭髮被帶子壓住,拉得生疼,她沒時間去把頭髮解救出來,只是快步下台階。

最後一班地鐵到站,關熙衝進去,隨便坐下來,終於鬆了口氣。

“滴滴”兩聲,眼看門就要合上,卻突然進來一個人,關熙睜大了雙眼:“你,你怎麼來這裏了?”

“我要問你吧大小姐,話都沒說清楚就跑。”男生坐到她旁邊。

關熙立馬挪了一挪,男生察覺到了,淡笑着沒動。

“你,你不送阿笙回家了?”

“她家裏不是來人接了嗎?本來就是陪我們到地鐵站的。倒是你,在跑什麼?”

“……她怎麼就先走了?!”關熙幾乎跳起來。

“你今天真的很奇怪。說吧,要做什麼?”男生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表情大大地刺激了關熙的神經——雖說這是他的招牌表情,在一幫同齡男生只會幼稚地互相推搡的年紀里顯得那麼成熟獨特,也因此惹來無數低年級學妹的追捧——這些都是關熙習以為常的,今天卻覺得格外不順眼。

最不該從容不迫的人,不就是你么?

關熙喊了出來:“她要跟你表白啊!”

“錯了。”男生斬釘截鐵。

關熙突然心虛,害怕男生趁勢說出她這兩天一直逃避的問題。

要表白的人,是我。

會這麼說么?

關熙藉著燈光打量他。

行駛的地鐵漸漸加快了速度,兩側的廣告牌都模糊成無意義的色塊,在視線里飛快地退去。列車運行帶出空蕩蕩的回聲,響在寂靜的空氣里。

關熙覺得有什麼抓住了自己的心,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手。

(二)

關熙所在的學校德雅高中進入了K市棒球聯賽的決賽,周六將跟明輝高中進行冠亞軍的角逐。周四,關熙作為棒球隊經理早早地就來到場地,棒球隊的人三三兩兩地在休息室里,看見她來齊齊打招呼。

關熙一個個踹上還在偷懶的隊員的屁股:“還不快點去熱身?”

男生們嘻嘻笑也不生氣,快步跑了,有一個還不忘揶揄她:“經理這麼凶,會嚇跑……的人喲。”

中間的兩個字關熙沒聽清,她趕蒼蠅似的趕跑了他們,然後去搬礦泉水。

運動神經很好,力氣比男生還大的關熙自然是不需要女生幫手的,一個人扛着一箱礦泉水往棒球館走。休息室的長椅上堆滿了男生的校服和T恤,累成一座座小山,幾乎沒有可以落座的地方,關熙捏着鼻子把小山堆成大山,中途看到鞋帶散了,於是蹲下來系,繫到一半,棒球隊的人回來了,一如往常地嬉鬧着,話題中心是何澤。

“澤哥你真的要後天去告白啊?”

“哎——澤哥就是這麼酷,拿了冠軍去表白,得江山也得美人啊!簡直是男人的巔峰!”

“不過澤哥你要小心她踹你屁股,今天她踹我就快痛死了。”

“哈哈哈以後她就不用親自踹你了。”

一個淡定的聲音□□來:“好了好了,鬧什麼。關熙呢?”

“喲喲喲還怕被聽見,剛剛我看見她一個人去搬礦泉水了。”

“熙姐一向如此牛逼。”

“我去找她。”男生撂下這句話就離開了,其餘人還在吹口哨鬧哄哄地開玩笑,關熙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鞋帶打到一半,一個圈愣愣地耷拉在鞋子上。

她趁着男生們還在推推搡搡開玩笑,貓着腰從後門溜了。

晨練后的語文課上得心不在焉,老師在講上次的小測,關熙在下面輾轉反側,怎麼都不安寧,前面的梁笙察覺到動靜,轉過半個身子:“丟東西了嗎?”

“啊,沒。”關熙連忙坐直身子,順手把桌膛里的花瓣掃進去,關熙有些局促,“講到哪兒了?”

女生還沒接話,老師就點了關熙的名,讓她回答第三題。

關熙愣頭愣腦地去尋:“南箕北斗是說徒有虛名,南枝北枝是說彼此處境的苦樂不同,南橘北枳是說地域不同同一物種也會變化,南轅北轍是說目的地與方向相反。所以這題應該選D,南轅北轍。”

語文和體育算是她的唯二強項,總之這次的危機輕易解決,老師只是遞來一個有警示意味的眼神。關熙呼了口氣,心裏的鬱結卻也沒舒展多少。

下課後梁笙叫她一起去食堂買水喝,看到了地上的花瓣:“阿熙這是你的嗎?怎麼會有花?”

關熙連忙用腳踢遠:“不是,不是。”

“可是你桌子裏都是……”梁笙的眼神有點無奈。

關熙苦惱地揉了揉自己的頭髮,亂成了一蓬草:“阿笙,如果你有煩惱的事情,二選一,你怎麼選?”

梁笙倒是很認真地想了想:“順着自己的心意咯。”

“我,我問你一件事行嗎?”

“行啊。”

“如果你有喜歡的人,你會跟他表白嗎?”

梁笙像被逆着摸了毛的貓,一下子跳起來,表情莫測,倒是把提問的關熙嚇了一大跳。

“你知道啦?”

“知道什麼?”關熙完全不明白狀況。

“知道我……”梁笙說不下去,耳朵爬上微紅。

關熙在女生長時間的吞吞吐吐中走了神,她不自覺地想到早上聽到的對話。

何澤作為棒球隊的王牌,跟關熙自然很熟,平時也是稱兄道弟的,但她從來沒想過他會喜歡她。他們明明是兄弟啊!她陪他練擊球時,何澤一個不慎把球打到她臉上也是沒有一句道歉的,反而說“嚯,配着你新冒出的痘,好像月球。又去吃辣的了吧。”氣得關熙連續兩天把他的校服拿來擦桌子。

他怎麼會喜歡她呢?不會是那幫男生隨便開的玩笑吧?就像他們以前也開過她和另一個人的玩笑,可最後並沒有發生什麼不是嗎?何澤也根本沒承認。真要告白怎麼會讓別人知道?

回教室的路上,關熙問路邊開着的薔薇花,有一朵邊緣微黃,被昨夜的雨水泡了,此刻零落在地上,她悄悄撿起來。

真的要告白?

不會吧。他看起來不像是會把自己的私事大喇喇拿出來供人談資的人。

可,萬一是真的呢?

拒絕,接受?

明天么?

萬一沒得冠軍呢?是不是就不告白了?

明輝高中那幫人那麼強,其實勝算不大。

嗯,不會告白的。

可如果不告白,就意味着不喜歡么?

關熙想到這裏,連忙掐斷自己的思緒。

“阿熙?阿熙?”

“嗯?”

梁笙拉開冰櫃門,冷氣湧來,把她臉上的微紅化去,女生也不再猶豫,乾脆地說:“嗯,既然你問了,我就說了吧——我喜歡何澤。”

冰櫃裏面是琳琅滿目的雪糕,整齊排列着,關熙卻覺得頭腦紛亂如麻。

“被嚇到了?”梁笙選了芒果味的,拿去付錢。

“……嗯,有點……”

“你剛剛不是都猜到了么?還問我什麼有喜歡的人話,會不會去表白。”

“我只是隨口一問,好好奇喜歡到什麼程度才會去表白。”

“嗯……喜歡的就是要表白的啊。”梁笙輕鬆地說。

“那,那……”

“我是沒有要表白啦。我覺得還是有勝算再去吧,畢竟跟他不是很熟,至少先成為朋友?像你跟他一樣那麼熟的好朋友。”梁笙眯着眼睛笑起來,非常恬靜,“啊呀,你鞋帶散了。”女生彎下腰去幫關熙系鞋帶,手指靈巧,饒了兩繞就打出了漂亮的蝴蝶結,關熙從來都是打一個活結再打另一個的,沒看過這種一氣呵成的系法。

關熙把球鞋在地上蹭了蹭,聲音很低,“真好看。”

(三)

中午關熙和梁笙在食堂吃飯,從人潮中擠出來,關熙拉着她找到了位子,自己坐在靠窗的位子開始吃飯,關熙啃了一陣糖醋排骨,抬起頭才發現四周的人都在看着她:“幹什麼啊?”

這附近坐着的都是棒球隊的人,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你不是不坐窗邊的嗎?”

“……姐早就不怕了!”關熙一臉凜然正氣。

眾人無語,心裏都在偷笑。高一時關熙沒寫化學作業,被化學老師指着鼻子罵,關熙已經乖乖低頭認錯,老師像是還不解氣,把她的練習冊甩手扔出窗外:“你要是能考上好大學,這本練習冊就能自己飛回來!”關熙正在心裏嘟囔“反正我又不學理科”的時候,那本練習冊就真的自己飛回來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上了關熙的臉,全班靜了一秒,然後爆發出鬨笑。

那本練習冊以慢鏡的形式慢慢下滑,關熙臉黑成一片,她朝窗外吼:“誰多管閑事?”

是何澤。

穿着棒球服,像剛剛從蒸籠里出鍋似的,全身都在冒汗,他擦了把劉海,笑得燦爛:“我可是在幫你哎。”

從那驚天地的“被甩事件”后,關熙再也不喜歡坐窗邊。

也是從那時起,關熙就知道,何澤最喜歡面上調蜜腹中藏劍,刀刀催人自掛東南枝。

此刻他也在笑,隔着梁笙:“我都跟你解釋很多遍了,我就是翹了一節化學課,在外面等着下課再溜進去,剛好聽到,就順手幫你。以後不是也沒發生這樣的事兒了嗎?”

“你知道一次就給了我多重的心理陰影嗎?”關熙依舊心有戚戚。

“那你為什麼今天突然要坐窗邊?”

“……我、我喜歡!”關熙梗着脖子爭辯,梁笙突然在下面拉了拉她的手,像阻止,又像感謝,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好笑。

關熙也回了她個笑,埋頭吃飯,糖醋排骨卻不那麼好吃了,骨頭多,啃不動。

何澤自然是沒有察覺女生之間的小官司的,還是湊過頭來找她說棒球隊訓練的事。梁笙禮貌地稍微往前傾,關熙注意到了,於是故意做出不耐煩的樣子:“不要隔着別人跟我說話!”

“你平常不都坐這裏嗎?今天自己抽風要去那邊,我能怎麼辦?”何澤一臉理所當然。

“你可以跟阿笙說啊。”關熙戳着排骨。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是自來熟?梁笙比你文靜多了。”何澤看了一眼安靜吃飯的女生,頓了一下,很快收回有些不自然的目光。

關熙說:“今天我要早點回家,讓阿笙陪你練傳接球吧。”

“……不要吧。”被點名的梁笙微紅了臉,神色尷尬。

“有什麼不可以?你排球那麼厲害,棒球絕對也不在話下的!”關熙大力拍梁笙的肩膀,一副世界重任就交給你了的樣子。

“……不要啦,阿熙謝謝你,但我真的不會打棒球……”

“球類都是一樣的,而且只是陪練啊,沒關係的。”

“你今天有什麼事?”被晾了許久的何澤說。

“我、我堂妹要去我家做客,我得早點回去。”關熙面不改色,何澤早就能看穿她各種表情,此刻只是笑了笑沒接話。

堂妹做客也許是真的,但關熙從來就不是賢惠周到型的女生。

(四)

周末就有比賽,最近的訓練強度增加了,何澤覺得其實根本沒有必要,打棒球靠的是平時積累,技巧性的東西很少,不是臨陣磨槍就能不亮也光的問題,他心裏雖然這兒想,但作為隊裏的核心人物,自然得帶頭認真訓練。

結束後天色陰沉,他沒找見關熙,摸了摸頭,還是和往常一樣去了老地方。小樹林后等着兩個女生,其中一個看見他來,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你來了,那我先走了。”

梁笙一把拉住她:“阿熙,那個……那個我還不知道要怎麼練,你教教我吧。”

關熙戴上了棒球手套,示意男生開始投球,何澤把棒球扔過去,關熙接住:“就是這樣,你把球接住,再扔給他,就好啦。”

梁笙認真地點頭。

關熙把球扔回給何澤:“他這個人就是煩,說訓練後跟女生這樣投球可以放鬆手臂,所以非要這樣練。其實都很基礎啦,不用擔心。”

梁笙偷偷看了眼何澤,男生接球的姿勢英氣十足。

“他準頭很好,不會打到臉的。打到也會賠你的。”

何澤嘴角抽了抽,又把球扔過去:“好了你有事就快回去吧,這裏有梁笙就夠了。”

來回的線,變成了斷點。

關熙一個愣神間,球滾進草地,梁笙飛快地跑去撿回來,女生細細的手指抓着臟髒的棒球,有種奇異的和諧感,關熙低頭摘手套,交到女生手中,又抬起頭明媚地笑:“那我先走啦。”

天空滾過悶悶的雷聲,從遠處疊加過來。

何澤回頭,關熙背着書包跑了老遠,他喊了一聲:“喂,要下雨了!你帶沒帶傘?”關熙沒聽見,跑得太快,身影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五)

世界,從來都是呼吸間萬象皆變的。

關熙剛出校門,瓢潑大雨就落了下來,她徑直往公交站台跑。上面擠了不少躲雨的人,其中有班裏的男生,也是棒球隊的,朝她打招呼:“你沒帶傘啊?”

關熙拎了拎濕漉漉的褲子,點了點頭。

“……喲,我車來了。”男生望了望正不斷往公車上擠的人群,像蠶食蛋糕的螞蟻群,他回頭笑了笑,“傘給你吧。”

女生接過來,還沒道謝,男生已經上了車,朝她揮手。

男生有些奇怪,如果是往常的關熙,應該已經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說“大好人救我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生平安啊”,可今天她反應慢了好幾拍,只是獃獃地站着,擦着被雨淋濕的劉海。

“抱歉我得去找她。”何澤抓起書包就跑,中間停下來,撓了撓頭,有些為難,“要不然還是先送你回家好了。”

梁笙連連搖頭:“沒關係,去找阿熙好了。”

何澤進退兩難,他沒法直接扔下樑笙就這麼跑掉,但又覺得他必須去關熙那邊。

那個笨蛋,絕對沒有帶傘。

“你知道嗎,克林頓就出-軌事件發表道歉演說的時候,希拉里站在旁邊,她的腳是朝向克林頓的,所以最後他們沒有離婚。”

何澤一愣。

“你現在一隻腳朝着外面,一隻腳在我這邊。”梁笙揚起笑容,“所以我們一起去找她吧。”

公交門顫顫巍巍地要合上,上面卻突然跳下來一個人,關熙愣愣地看着他:“怎麼下來了?不坐了?”

“嗯,太擠了。”男生點點頭,有些羞澀地笑。

“那傘還你吧。”

“不用,我們走回去吧。”

“啊?”

“你家不是就在附近?”男生撐起傘,站台邊緣的水剎那淋到傘面上,噼里啪啦地響,“你只是來避雨的吧?我送你回家。”

何澤正撐着傘四處張望,心裏焦急,就差跑起來,可梁笙步子很慢,雖然兩人打着各自的傘,可他還是顧及着她,於是只能讓視線快速掃過人群。梁笙看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面沾着一點灰,是剛剛撿棒球蹭上的。她握緊傘柄,偏頭看向何澤,笑着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嗎?”

何澤思考了一下,就忍不住笑起來:“我記得的,畢竟那種被排球爆頭的經歷很難有。”

梁笙號稱排球隊裏的“足球寶貝”,對手要是發了高速旋轉的高遠球來,她急了就會一腳招呼過去,基本都是壓線,直接秒殺對方。可有一次就沒控制好力道,排球呼嘯着飛出去,直直砸向正走過來的何澤,他愣了一愣,然後反應很快地拎起手裏的棒球棍打過去,一道漂亮的弧線,那顆可憐的排球又呼嘯着飛到樹林裏。何澤在手上搭了個涼棚看了看,笑着說:“Safe.”

何澤好一陣子都被人問候:“今天你用打排球了嗎?”

想起來就哭笑不得的一件事。

梁笙也笑着:“以前我都沒有怎麼注意你,那次之後就覺得你很特別。”

何澤靜下來,雨水打在傘上的聲音格外響。

“你今天沒跟何澤一起回家?”

“……他在練球。”

“平常不都是你陪他練?”

“你怎麼知道?”

“很顯眼啊,我路過一下子就看到了。好幾次呢。”

關熙垂下眼睛:“是嗎。”

“當然是啊,感覺你們很要好。”

“我們只是好朋友。”

“誰也沒說不是啊。”男生攤手笑起來,“王牌和經理一般都會比較熟,正常啦。”

他嘲笑你的痘痘,正常。

他接過你傳的球,正常。

他夠頭夠腦和你說話,正常。

他說有別人在就夠了,正常。

關熙停了腳步,揉着眼睛,嗓音澀澀的:“你的傘是不是漏雨啊?”

何澤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沉默着,可梁笙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停駐在原地,隔着一張傘的距離。他的半邊和她的半邊。

梁笙突然收了自己的傘,他連忙把自己的高高舉過去:“收了傘幹嘛?”

這麼一抬,就看見對街兩個人,躲在一把傘里,男生夠出一個頭瞧了瞧傘面,又很快縮回去,說了一句什麼,剛剛還苦着臉的女生馬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何澤沉下臉,把傘塞到梁笙手裏,轉身穿過馬路。

縮回頭的男生鬆了一口的樣子:“我還以為錯拿成我妹的蕾絲傘了。”

關熙笑了:“你還有妹妹?”

“表妹,叛逆期,傷腦筋。”

“我也有表妹,不過關係比較好的是堂妹。”關熙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要提前離開的原因,“啊,差點忘了,我們快點走,她今天來我家吃飯,我得快點回去。”

“原來不是騙我的?”幾步之外站着何澤,被淋成了落湯雞。

關熙旁邊的男生問:“你怎麼來了?”

“哦沒什麼,看見你們了。”何澤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眼睛始終看着關熙。

梁笙穿過馬路,手裏的傘很明顯是何澤的,她把傘高高地舉過男生的頭頂幫他擋雨,對關熙說:“阿熙,我們怕你沒有帶傘,來找你。既然你有傘了,那,回家注意安全哦。”

關熙只是看着何澤,只覺得高一時那節化學課,臉頰火辣辣的疼,她滿心不爽,抬頭就看見朝她笑得燦爛的男生,頓時什麼脾氣都發不出來。可是現在,看着面無表情的他,心卻覆滿了荒草。

四個人沉默地站着,氣氛古怪,擋在路中央,很快引起抱怨,關熙旁邊的男生率先打斷了他們三個的對視,說:“我們先走了,拜拜。”

關熙跟着傘走,擦過何澤肩膀的時候,他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含義太複雜,關熙覺得他下一秒就要拉住自己的胳膊,可他什麼都沒做,讓她走了。

(六)

周六的比賽在明輝高中,雙方學校來觀戰的人居然都不少,各自劃分了看台,關熙忙着綁加油橫幅,踩着凳子在鐵絲上打結,剛打好一個,一陣風吹來,橫幅糊到她臉上,她在椅子上站不穩,手忙腳亂張牙舞爪的:“救救我,啊先抓住橫幅,我怕我沒打牢,飛了就慘了。”

梁笙看見她這副樣子,沒忍住笑了出聲:“還是先救你吧。”說著掀開她臉上的橫幅。

關熙呼了口氣:“阿笙你真是太好了!”

“其實我把橫幅拉過來不就救了你嗎?”

“……呃也對哦。”關熙摸了摸腦袋。

“阿熙你,喜歡何澤嗎?”

專心致志打結的女生一下子愣住,又很快不在意地笑開:“幹嘛突然問這種問題?很嚇人的好不好。”

“你也是,突然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

“啊,那是……”關熙解釋不清楚前因後果,很是為難。

“我都誠實告訴你了哦,你也誠實告訴我。無論答案是什麼,我都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一點不會改變。”

梁笙認真的目光像一道射燈,讓關熙內心的角落無所遁形,她面對這麼坦然的目光,突然很想逃。她握緊了紅綢,努力笑出來:“哈哈我為什麼會喜歡他啊?我平時被他虐早就被虐夠啦。倒是你們很相配,你那麼淑女,還是語文課代表,你雖然文靜,但是踢球,哦不,打排球也很厲害,能文能武的,最適合他這種擅長運動的男生了,我么根本不行的,但不管怎麼樣他還是歸我管的,當然僅限棒球隊哦……要不要我撮合你們?”

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梁笙聽到最後卻慢慢笑出來:“好呀,比賽完了我就跟他表白。”

關熙正要去系最上面的結,聽見梁笙的回答,一鬆手,橫幅又吹到她臉上,視線一片紅彤彤。

何澤才坐下來喝了口水,就被女生從後面大力一拍,他咽下去,早就猜到是誰,波瀾不驚地轉頭,的確是關熙沒錯,可臉上的笑臉卻燦爛得過分:“何澤,你在幹什麼?”

“喝水啊。”何澤臉上寫滿了“你沒眼睛啊自己不會看啊”。

要是擱在平時,一定會就何澤臉上顯而易見的鄙視表情做出討伐的關熙沒理他,繼續說:“來這麼晚,你還好意思喝水的?”一個凌厲的手勢,關熙往後一指,“你去掛橫幅!”

何澤忍着沒說那句“你今天吃錯藥了?”走過去接下了梁笙手中的活。

關熙呆在原地沒動。

這麼聽話?平時你有這麼聽話過么?

關熙憤憤地下去抬礦泉水。

一抬頭看見男生站在椅子上綁橫幅,女生在下面跟他說話,不知道說了什麼,兩人都笑起來。

關熙望了望天,烏雲滾滾的,還包裹着昨天的濕意,擰一擰都是一場暴雨似的。

這鬼天氣,等會兒不會下雨吧?

……下雨最好,淋死他!!

比賽開始,天空一改之前的陰霾,陽光破雲而出,地面馬上被烘烤出炙熱的溫度。戰況並不樂觀,九個格子裏已經被填滿了七個,明輝高中暫時領先。休息室里一片愁雲慘淡,何澤眯着眼睛看戰況,鮮紅的數字跳動,雙方打成了平局。

“澤哥該你上了,快去快去拿個本壘打回來!”

眾人都對他寄予厚望,被拍遍了肩膀,何澤正了正帽子,教練已經朝他走來,關熙突然說:“你打出本壘打我就給你一個驚喜哦。”

他想問是什麼,梁笙說:“你加油,我們都相信你的。”

何澤走到場中,握着球棍,手心也有點冒汗,遠處看台上的加油聲吶喊聲此起彼伏。他回身看了看自己隊伍那邊,中間站着兩個女生,其中一個比了個手勢,大概是你不好好表現就等死吧,何澤心裏想笑,然後看見她指了指她旁邊的女生,又比了個手勢,指了指他,最後又指了指自己,他來不及分辨是什麼意思,裁判叫他集中注意力,於是轉了頭。

關熙看着何澤凝神盯着投球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旁邊女生的手,發覺她的手比自己的還濕。這麼緊張,果然是真的喜歡吧?

“我以前有部很喜歡的MV,是一個雙胞胎組合的歌。”為了緩解緊張的情緒,關熙開始說話,梁笙專註地看着球場,也分出一部分神在聽她講話。

何澤輕踏着本壘板,在調整重心,擺出個擊球姿勢。

“開頭呢,男生坐在草坪上,午後陽光很好,手機嘀鈴鈴響,有視頻通話,裏面是他曾經的女友,是雙胞胎里的姐姐,她說‘我很想你’,妹妹從她身後鑽出來說‘她說她很想你’。”

球被投出,何澤盯着不斷旋轉的球,眯起眼睛。

“然後回憶就開始了,姐姐和男生在走廊里相遇,一見鍾情。姐妹倆去看男生的棒球賽,妹妹大喊:‘XXX,我姐姐喜歡你’。”

何澤擊出球,咚地清脆一聲響,然後撒手扔下棒球棍,開始奔跑。

“男生贏了比賽,妹妹打電話幫姐姐約男生出來,在走廊里,男生親姐姐的額頭,妹妹偷看到很開心。”

不斷地奔跑,一壘、二壘、三壘,最後是本壘。

“後來男生出國了,兩姐妹在棒球場上玩鬧般地一起打棒球,累了就躺在草地上,撥通了給男生的電話,就是開頭的那通電話。姐姐說‘我很想你’,妹妹說‘她說她很想你’。”

全場爆發出歡呼聲,呼喊着“德雅高中”和“何澤”的名字。

梁笙不知道是被男生終於獲勝的喜悅感染,還是被球場的氣氛感染,還是被關熙微微感傷的聲線感染,她眼眶裏蓄滿了淚水。

她感動地握緊了關熙的手。

可很快這份感動就變成了窘迫,比賽結束后關熙把梁笙推到何澤面前,不容拒絕地、義正言辭地、好似嫁女兒般慎重地讓何澤送梁笙回家。

(七)

關熙從棒球館出來,身後還是教練的唉聲嘆氣,她笑了笑,往附近的小樹林望了一眼,正在教女生扔棒球的男生示範着動作,口裏還在說話,她聽不清,不過她知道他會說什麼:“不要用手腕的力,要用肩膀的力氣,再來帶動手腕,這樣投出的球才是穩的,你無法掌握方向,怎麼掌握目的地呢?”

說話間男生的手無意碰到女生的肩,兩人觸電一樣分開,臉都各自紅了。

晚霞一樣的顏色。

關熙沒再繼續看下去,爬到教學樓五層,進了教室,下節課是化學,老師提前來了,看見她說:“老師以前說的話也是無心的,你很有潛力,讀文科也好,至少化學只要會考拿A就好了。以後作業可得好好做,不過你是從理科班轉過來的,應該不成問題吧?”

辭掉了棒球社的經理,專心對付以前從來不看的歷史地理,數學降低了難度,做起來居然得心應手,關熙的成績越來越好,名字被貼上了年級的紅榜。

高三去明輝高中附近補課,有次拖到晚上9點,父母有事沒能來接她,這邊公交要換乘到她家很麻煩,於是關熙只好坐地鐵。深夜的地鐵是回憶滋長的最佳場所,她想起離開原來班級時,那個曾經在下雨天送她回家的男生來找她:“真的要走啊?為什麼去讀文啊?”她解釋了一大堆理由,男生才像是接受了,最後說:“對了,我之前還喜歡過你,打算比完賽跟你告白來着……嗯,我跟何澤說過,還被棒球隊裏的人聽到了,你不會介意吧?”

關熙哭笑不得,簡直是世界上最草率的告白。

南橘北枳一樣的告白。

何澤和她是南箕北斗,她和梁笙是南枝北枝,她是南轅北轍。

她曾經像矯情的言情劇女主一樣扯着花瓣辨認一個男生的心意,最後拷問的是自己。

如果不告白,就意味着不喜歡嗎?

是喜歡呢還是不喜歡呢?

薔薇花被她拔成了禿子,還是固執地說是喜歡。

喜歡到,為了他去棒球隊當苦力,選擇了自己不那麼擅長的理科,和他嬉鬧玩鬧着,一步步變成他身邊最有存在感的女生,卻忘了自己來時的路。

該回去了。

關熙把頭靠到窗戶上,一樣的隧道,一樣的流光,一樣的飛逝,只是這一次的窗戶不會再像那日一樣倒映着男生的面孔。

“錯了。”男生斬釘截鐵。

關熙突然心虛,害怕男生趁勢說出她這兩天一直逃避的問題。

要表白的人,是我。

會這麼說么?

關熙藉著燈光打量他。

關熙覺得有什麼抓住了自己的心,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手。

下一秒,他說:“——我們坐反方向了。”

關熙的手一下子放開,血液爭先恐後地往心臟涌去,充盈着身體每一個細胞,填滿了往後她心裏每一個靜悄悄的角落。

那天他打出本壘打,耳朵被歡呼聲和掌聲漲滿的那天,她握着好朋友的說,沒出的話是:“鏡頭裏的妹妹一直都是笑着的,可是我覺得她應該是悲傷的吧。我覺得她也喜歡那個男生呢,每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她都是笑着的,看一眼他,再看一眼羞紅了臉的姐姐。可是,她什麼都沒說,一手促成他們倆的緣分,哪怕最後緣分散了,她還是會躲在姐姐的身後,鑽出來說一句‘她說她很想你’,沒有說‘其實我也很想你’。”

其實我也很想你,可誰都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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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莎士比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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