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黑影

林間黑影

這裏是一片天青煙雨,楊柳岸邊,曉風殘月。

恍恍惚惚見,舞沂看見有人撐着傘朝自己走過來,玄色衣袍厚重拖地,面容沉浸在茫茫煙雨之中,青傘半掩,朦朧恍惚,銀白色髮絲隨着風中的柳枝一同飄舞,整個瞬間就像是從一整幅山水畫之中截下來的一段潑墨風景圖,妖冶醉人。

那煙雨之後的迷濛,舞沂看不真切,就像是喝醉了酒,看着前方都是迷迷糊糊的,只是依稀見得,背景是一座故城,面前是一個故人。

“周詡洛……不……曦昭。”她喃喃道。

來人不語,只是撐着一把破舊的青傘,朝着舞沂所在的地方走來,舞沂站在那裏,竟也挪不動腳步,只感到絲絲飄雨落在身上,一陣寒意浸透骨髓之中,包裹着整個內心。

“曦昭,曦昭,曦昭!”她越喊聲音越大,最後一聲幾乎已經是竭盡了全力。

那個人走進了,舞沂抬頭,急切地看過去。

全身驀然抽了一下,她驚醒過來,看見的是山洞冰冷的石壁,身上裹着蘇慕卿的白色衣裳,卻依舊是陣陣發冷。

她翻了個身,看見面前擺着一套乾淨的衣裳,蘇慕卿卻不在山洞中,她瑟瑟地抬起手,這個動作牽扯着她肩上的傷口,明明已經快要痊癒的傷口又疼了起來,由淺淺的疼痛到撕扯一般的劇烈疼痛,這個過程,舞沂此時此刻只能自己咬着牙,在這陰冷的山洞中自己受着。

這個時候,她想起了翼遙,如果翼遙在,她定然是要哭給翼遙看的。

但是翼遙不在這裏,蘇慕卿也不在這裏,現在,只有她孤身一人。

疼痛過後,她起身,脫了身上原來的衣裳,穿上那套擺在身邊的衣服,應該是蘇慕卿幫自己找來的,穿上之後,很是合身,舞沂發現,現在自己穿上的這套衣服,比原來的那套做工還要精細很多,就連衣服上的琉璃青花花色,都是自己最喜歡的,好像從來沒有跟蘇慕卿說過自己喜歡這種花色,但是他竟然也能準確地掐准自己的喜好,舞沂在心中小小感動了一下。

她走出山洞,四下轉了一圈,沒有看見蘇慕卿的影子,想必他是出去了。

在這裏,完全是與外面隔絕的一個世界,不知道外面發生些什麼事情,甚至不知在人間今夕是何年,只是記得前不久,蘇慕卿曾經說過,再過幾日,似乎是人間的月夕節,那想必現在應該是秋天了,只是在這個山谷之中,完全看不出現在是秋天時節。

蘇慕卿囑咐自己,自從上回曦昭同魔君一戰之後,有些魔界殘黨認為舞沂同曦昭是一夥的,因此在四處搜尋舞沂的蹤影,雖然不至於找到人間來,但是蘇慕卿還是讓舞沂不要亂跑,省得惹麻煩,怎麼也要讓風頭過去了再說。

所以,要去上回曦昭同魔君打鬥的地方找曦昭的日御神劍,自己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怎麼說也要等着蘇慕卿來商量一下。

但是,這個時候,舞沂忽然想見一個人。

和荒。

前幾日的悲痛欲絕,幾乎讓舞沂無暇去思考什麼別的事情,現在隨着理智的慢慢恢復,她心中忽然生出一個想法:或許三途萬劫輪並非如此堅不可摧,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去試試,想辦法救曦昭,而和荒這樣的大神見多識廣,或許他會知道一些什麼。

想着想着,舞沂想起那天的曦昭,曦昭那日明明可以輕易避開三途萬劫輪,卻一直在原地不動,彷彿就是要打定了主意要讓三途萬劫輪吸進去一樣,實在是有些奇怪。

但無論如何,曦昭確實被那三途萬劫輪吸進去了,自己要想辦法救他才行。

帶着這個忽然冒出來的想法,舞沂還是喚了一朵祥雲來,乘着雲到了幽篁山,一路上她一直都在注意着有沒有蘇慕卿所說的那些追捕自己的魔界殘黨,最後還是平安到達了幽篁山。

和荒研究一些封山的禁咒似乎是永遠研究不出個頭來,研究了這麼許多年,還是老樣子,舞沂破除幽篁山禁術的時候,心想,如果真的能夠救出曦昭來,一定要讓曦昭來好好教一下和荒怎麼下一道有用的禁制。

身為一個早已看破紅塵世俗的大神,就連曦昭身陷三途萬劫輪的消息都不能打擾和荒,沒有曦昭來陪着和荒下棋,和荒只能自己跟自己下了。

舞沂沿着竹林之間的路走到了和荒的屋子,看見和荒的時候,他正擺好一盤棋局,神情一派幽淡,仿若隱居世俗的老者,想到老者,舞沂覺得,他好像是真的老了,記得幾個月前自己下凡回來,他還是一派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不知為什麼這個時候,忽然變得這麼老成,臉上也不見了昔日的光彩。

其實神仙就算是活了成百上千的年歲,面容也是不會怎麼改變的,和荒不可能短短几個月就變得那麼滄桑,想必,還是因為知道曦昭的噩耗,近來心情不好導致的面容蒼老吧。

“……和荒,我來看你了。”想了半天,舞沂還是決定這樣打招呼比較妥當。

和荒猛然回頭,見到舞沂的時候,手上的棋子忽然毫無預兆地掉落在了棋盤上,發出一聲響聲來,他瞪大了眼,方才執着一枚白棋的手懸在半空中,眉毛在忍不住地顫抖。

他收回那隻懸在半空中的手,拖着一身不大合身的袍子朝着舞沂緩緩移步走來,一瞬間,雙眼竟然佈滿了瀝瀝的水光。

“舞沂,真的是你?”他一張老臉哭得昏天黑地的,舞沂看了,竟然也沒有心情再調侃他了,而是一陣心痛湧上來,不過是幾個月沒見,為什麼他就思念成這樣?

眼見和荒一步步走過來就要給舞沂一個擁抱,誰知走到離舞沂五步遠的地方,他竟然停下了腳步:“……我這是在做什麼,不過是個幻象罷了,舞沂都死了,怎麼還會出現在這裏?”

他折回去,要繼續整理棋盤,舞沂愣在了原地,難道和荒以為自己死了?

“和荒,我沒死,我還活着呢。”

和荒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顧着整理棋盤,方才掉下去那一顆棋子,打亂了整個棋盤。

舞沂看地攤小說的時候,常會看到這類情節,通常女主角死了之後,男主角會因為悲傷過度,夜裏眼前產生女主角的幻想,便自我安慰,定是女主角的魂魄託夢給自己了,但是自己可沒有死,自己現在,就活生生地站在和荒面前。

有的時候,舞沂覺得和荒實在木訥得緊,比如現在。

最終,舞沂上前,使勁兒地拍了和荒一下。

“你看清楚了,我可是還沒死呢!”她大聲說道。

這回輪到和荒發怔了,半晌,他拍拍舞沂的肩膀,隨後聲音又開始顫抖,一雙眼睛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真是舞沂?”

舞沂點點頭:“當然,是誰告訴你我死了?”

和荒激動地看着舞沂:“那日我聽說你不是去救曦昭了嗎?後來就有一些小仙傳言說你跟曦昭一起死了……”

舞沂覺得,這些小仙肯定是閑着無聊,來亂傳播消息。

“你可別聽那些小仙亂說,我哪裏死了?你看,我還好好的在這裏呢,不過是受了一點傷而已,不用擔心了。”

“你受傷了?傷到哪裏了?”和荒一下子急了起來。

舞沂擺擺手:“那什麼,已經好了,你看我現在還不是生龍活虎的站在你面前,別在意這些了,我是沒事,但是曦昭可是有麻煩了。”

舞沂同和荒說了這些天自己的事情,也說了曦昭被三途萬劫輪吸進去的事情,問和荒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曦昭出來。

和荒果然不負舞沂所望,略為沉思之後,道了一個字:“有!”

舞沂一顆心剎那間提到了嗓子眼,她覺得真應該早一點來找和荒。

她乘雲回到山谷之中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一路上,她都在想和荒告訴自己的那個方法,一種激動的心情瞬間涌了上來,但是,她又想起,自己離開的時候,和荒對自己說的話。

“我這把老骨頭得知你死了的消息,頂多悲痛那麼幾天就好了,你雖不必顧忌我,但是怎麼也要回去看看你的爹娘和哥哥啊,他們都以為你死了,這個消息對於他們來說,可是毀天滅地的打擊吶。”

舞沂想到這裏,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只是幽篁山地處偏僻,諒魔界那些殘黨也是找不到的,但是崑崙丘那麼大的地方就不一樣了,自己現在去看自己的父母,萬一碰上搜尋自己的魔界殘黨,只能給他們帶來麻煩罷了,舞沂只有請和荒幫自己傳一下消息。

“爹,娘,請原諒舞沂的不孝。”她喃喃。

回到了山谷之中,她才發現蘇慕卿等在那裏,他坐在瀑布旁的一處山壁之上,看着舞沂來的方向,好像已經等了好久的樣子。

“你去那裏了?”蘇慕卿聲音之中帶着怒意,舞沂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生氣。

她低頭:“我去看看我的一個朋友。”

蘇慕卿抽了一口氣,看着舞沂,半天才說道“你的衣裳是哪裏來的?”

舞沂忽然抬頭:“不是你幫我弄來的嗎?”

蘇慕卿凝視舞沂好久,咬咬嘴唇:“哦,好像是的……”

舞沂也沒管太多,只是迫不及待地告訴蘇慕卿和荒告訴自己的方法。

“聽說六界之中,有一種法寶,名字換做‘五方玉印’,佩戴這個東西,就可以穿越各種不同的結界,而且不受各種特殊結界的影響,說不定用這個東西,就可以穿越到三途萬劫輪裏面去,到時候如果可以在裏面找到曦昭,再拿着這個東西穿越出來就好了!”

蘇慕卿愣住了:“你說真的?”

舞沂點點頭:“和荒告訴我的,定然不會錯,他什麼都知道!”

“和荒?”

“他是我的朋友,等下再跟你說,明天我們就去找那個什麼五方玉印吧!”

蘇慕卿站在原地,方才的怒意已經一閃而逝,他略帶微笑地問:“那曦昭的日御神劍你不找了嗎?”

舞沂像是全身被澆了一盆涼水:“我一着急就忘了……”

蘇慕卿瞧着她,眼裏蘊着些許的溫柔:“你看,這是什麼?”

他伸手出來,像變戲法一樣從後面拿出一柄碎布包裹的劍來。

舞沂接過,解開纏繞的碎布,是曦昭的日御神劍!

月光之下可以看清日御神劍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傷,細長的劍身依舊流淌着冰冷的光芒,日御神劍握在舞沂的手上,舞沂覺得這就像是曦昭還在自己的身邊一樣。

曾經以為曦昭再也不會回到自己的身邊了,但是,自從聽了和荒說了那個方法之後,舞沂覺得,曾經以為要變得死寂的回憶,一下子鮮活了起來。

她知道是蘇慕卿找回的日御神劍,不知道要對他說什麼。

“別這麼感激地看着我,我可不好消受啊。”蘇慕卿笑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強。

舞沂抿抿嘴:“蘇慕卿,謝謝你。”

“呵呵,第一次看你這麼鄭重,倒是還有些不習慣,我不過是怕你身手不好,日御神劍掉落在魔界的地方,你去了難免會鬧出點什麼事情來,我才……”

蘇慕卿深黑色的髮絲在月色下閃耀着寶石一般的光澤,看着舞沂獃獃的模樣,不禁笑了:“反正你不再那麼傷心就好……倒是,你要找那個五方玉印,要去什麼地方找,可有頭緒沒有?”

舞沂一下子回過神來,回答道:“和荒說,那是龍族的聖物,所以可能要去一趟西荒,到時候,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蘇慕卿點點頭:“那當然,難不成你還想甩下我自己一個人去亂跑?”

“嗯,就知道你最好了!”舞沂不知不覺中漲紅了臉,幸好現在夜色已經深了,不是那麼容易看出來。

舞沂轉身回了山洞之中,留下蘇慕卿一個人在外面站了好久,秋風瑟瑟,風中已經開始蘊含著几絲寒冷。

蘇慕卿站在荒草覆沒的叢林裏,面部表情驀然開始變得猙獰起來,一雙眼睛由方才的溫柔變得可怖,充滿了陰暗,像是萬千隻黑色的烏鴉從風中掠過,劃破一片寂靜。

“龍族?呵呵……倒是正合我意……”他低聲道。

樹叢中,一個人走了出來,樹叢陰暗,只能看見那個人的身影,那個人緩緩來到蘇慕卿的面前,身形是個男子,但是不似一般男子那般高大,反倒是比蘇慕卿要矮小瘦弱一些。

“你一直躲在這裏偷聽?”蘇慕卿看着面前那個黑影,低聲責問。

那人冷冷哼了兩聲:“偷聽這種事情,你才是行家,我怎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

“瞧你世面見得不多,倒是油嘴滑舌。”蘇慕卿不知從哪裏又弄出了一把摺扇來,只是不展開扇面,只是拿在手中把玩。

那個黑影看了看方才舞沂走進去的山洞之中,蘇慕卿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舞沂那身衣裳倒是挺漂亮,開始我還嚇了一跳,是你幫她弄來的?”

黑影點點頭,他一頭黑髮,面容隱藏在夜色的黑寂之中,唯有眼睛微微泛出暗紅色,像是夜裏駐足在荒山之中的蝙蝠,渾身上下都是滲人的氣息。

“呵呵,你對她這麼好,可惜她都不知道,真是可惜啊。”蘇慕卿斜斜地看着那個人。

“哦?是么,像你這樣連親身哥哥都不放過的冷血無情的妖物,自是不會懂得感情為何物,我又何必同你計較?”他的聲音同樣泛着一股冷意。

蘇慕卿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蘇遣河不死,當日死的說不定是我啊,比起這個,當然是要他先死……我還要做別的事情,只要再等九個月的時間,便可讓我白狐一族再次稱霸整個妖界。”

“你要完成你的霸業,我倒是沒什麼好說的,只是等曦昭出來,神魔只見定然又是一場大戰,那時候你得給我照顧好舞沂,她要是再有點什麼閃失,我可是饒不得你,你不是我的對手,最好記得這點。”

蘇慕卿斜了斜眉毛:“你一身魔族內功,卻用來保護那個什麼都不會的傻丫頭,未免有些浪費了,就連這些天我保護她,我都覺得累人得很。”

黑影沒說話,冷冷笑了一聲。

“她方才提起一個人,名字叫和荒,說的可是你?”

“和荒是她的一個朋友,是住在西方昆崙山的一位遠古大神,可不是我這樣的魔族孽障……”

“你不以前也是她的朋友么?現在她怕是連你的長相都不記得了吧。”蘇慕卿的表情之中儘是諷刺。

“你少來挑撥離間……”他沉默了一會兒,道:“顧翼遙被你弄去哪了?”

蘇慕卿聳聳肩:“雖然我的確是邪-惡了點,但你也別什麼事情都往我身上推,我也是認識天界之中一些散仙的,上回有個散仙說,曦煌把顧翼遙救走了。”

“……是么?”

“你也別一副像是要吸人血的表情,我對顧翼遙下手,我又沒什麼好處,你說是吧。”

“你這樣的妖物我見得多了,若是對你有好處,就算要殺了舞沂,你怕是也會下手的吧。”

蘇慕卿“啪”地一聲展開扇子:“那當然,眼下她威脅不到我,我自然就多照顧她一下。”

“呵呵,所以說妖孽永遠都是妖孽,這冷血的性子怎麼也改不了。”

“彼此彼此,我這冷血妖物自是比不上你這魔族孽障的一片深情,只是你身為一個魔族的孽障,此刻是時候回魔界為新魔君風雩獻上一臂之力了吧。”蘇慕卿搖着扇子。

“我體內魔族之力的覺醒,還輪不到你操心,我只想告訴你,五方玉印雖算不得龍族的什麼聖物,但是要弄到手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你最好讓舞沂有個心裏準備。”

蘇慕卿揚了揚眉:“比起這個,我倒是對你的過去更感興趣。”

“無聊……”那黑影揮揮寬大的衣袖,隱沒在樹叢之間,消失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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