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殘月

曉風殘月

周老爺知道周毓回來的事情之後,不讓周毓再同方誠貞同住,而是另闢了個院落給周毓,讓周毓在那裏養傷。

這之後,方誠貞也不見周詡洛,聽有些下人說,周詡洛似是身子又不好了,卧病在床,誰也不敢去見,生怕傳染給自己。方誠貞想去瞧瞧他,可是現在才發現,周家這麼大,自己就連周詡洛住在哪個院落都不知道。

不過短短三日,進房門的時候看不見周毓,平日裏也看不見周詡洛,方誠貞竟然覺得比之前還要清冷蕭條,漸漸,她也習慣了,推門之後,看見的是桌上的白釉花瓶,裏面插着一枝枯敗的樹枝丫,房裏燈火闌珊,唯有點點燭光明滅,沒有人再在案上寫字看書,沒有人再撩開衣袖作畫,一個人,不用太強烈的光線,也可以適應得很好。

這種時候,她竟然還有些想念那些周毓還在的日子,導致某一個晚上,她看見周毓出現在自己房內的時候,手中的瓷杯被嚇得掉落在地,發出一陣驚天的響聲來,似是已經把地面砸出一個洞來。

“你至於么?”周毓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他一身衣冠穿得端端正正,正襟危坐在床邊,半邊臉隱在黑暗中,半邊臉映在燭火里,看着方誠貞,面無表情,一如往昔。

方誠貞沒說話,蹲下身,撿起地上那些瓷杯的碎片,手在這個時候,竟然有些顫抖。

“你過來,坐在這裏。”周毓移了移身子。

方誠貞依舊是一語不發,將瓷杯碎片丟在院內的海棠花樹下,走進來,坐在了周毓的身旁。

兩人就這樣坐着,不說一句話,氣氛委實尷尬得緊。

周毓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壺酒,給自己倒上,但是拿在手中許久,還是沒有喝,最後擺在了桌子上。

半晌,周毓先開口了:“這兩日我想了許多,以前我待你不大好,你可怨我?”

方誠貞微微閉眼:“怨你又如何?”

“……你對這樁婚事,是怎麼看的?”

方誠貞吸了一口氣,兩人成婚不過兩個月,但是她彷彿在講一句特別久遠的事情:“這樁婚事不過是成全了兩家的結交罷了,父親要我嫁,我便嫁過來,沒什麼好怨恨的,也沒什麼好多想的。”

周毓看了看面前的燭火,一根紅燭已經快要燃盡。

“我去換一根燭火來……”方誠貞站了起來。

“不必了,就讓它燃盡吧。”

方誠貞回頭看了看周毓,周毓看着自己,目光中閃動着燭光的影子。

她坐了下來,周毓忽然說道:“我以前覺得,縱然是群山阻隔,我也定是要同青懸成親的,我同她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後來娶你,同樣是不得已,父親的意思,我從來沒有忤逆過,唯獨此次,我同父親爭吵過不止一次,最後,還是只能順着他的意思,將你娶進門。”

燭火開始顫抖,即將燃盡。

“那夜我認出洛水邊上的那個人是你,你站在離着我們不遠的地方,那時候君安幫我們看着有沒有人過來,方便我們商量事情,他看見你,就過去同你攀談起來。”他冷冷一笑:“後來,你可知道他說什麼?”

“什麼?”

“君安說,讓我同你,做有名無實的夫妻,他想做你真正的夫君,你說可笑不可笑?哪有說這種胡話的?”

方誠貞渾身震了一震,一種難言的苦澀湧上心頭。

那個人,他回首看着自己的時候,伸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說要做自己的夫君,這原本是自己不敢期盼的。

“後來看着他認真的模樣,我也就處處都對你禮讓三分,從未親近過你,辭了院內的丫鬟,是因為防止那些人說些閑話罷了,不想你倒是沉得住氣,我對你什麼態度,你便公然對我什麼態度。”他的嘴角有了一絲笑意,這留存不久的笑意卻翩然即逝,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這兩日,除了想青懸的事情,也在想君安的事情,君安雖然從小到大身子不好,但是在家中也沒少鬧騰,我這個做哥哥的,能護他一些,就多護他一些,這件事情,想了許久,還是決定同你說。”

方誠貞捏住自己的衣裙,低下頭,不敢抬頭看着周毓,只是輕聲問道:“你成全周詡洛的事情,你又怎知,我就一定會像他喜歡我那樣喜歡他?”

周毓苦笑:“他說你會,我覺得你就一定會。”

燭火驀然撲滅了,接下來是一段很長時間的死寂,兩人沒有再說話。

良久,還是周毓先開口了:“我愛過一個人,我知道這是一種多麼溫暖美好的感覺,我希望,你同君安,往後浮生,一世安好。”

周毓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倒是讓方誠貞驚訝了一番,幸好屋內漆黑一片,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要不然自己的夫君對自己說出這樣一句話,定然惹得自己十分尷尬。

“明早日出之前,在洛水碼頭旁,君安他在那裏等你,你同他走,我不會讓你們再回來。”

這句話當時聽起來並沒有什麼,倒像是周毓一個人的固執,但是到了後來,方誠貞才得知他是用了什麼方法讓自己和周詡洛再也回不了洛陽城。

天未亮,寒風拂面的早春之時,方誠貞趕到了約定的碼頭。

楊柳岸邊,周詡洛穿着一身素凈的白色衣袍,等着自己過來。

她走近他,忍不住伸手擁抱他,他的身體依舊是冰冷的,但是,終於丟了“周家媳婦”這個頭銜的她,此回第一次肆意縱容自己的真情流淌,免不得留下滾燙滾燙的淚珠子,楊柳岸是離別處,此番,她同過去離別,只得同父親說一聲“對不起”,同周毓說一句:“保重”。

所有的過往,悉數交由纏綿的寒風,任由其收殮,埋葬,自己再不會回首。

“小方,我們去哪?”

方誠貞抬起頭,目色堅定:“去東方,去青胤閣!”

“青胤閣?”

她點頭:“那是獨立於鬼節的另一個輪迴初始之地,在那裏,拋卻凡生記憶,憑着魂魄之力,重新進入六道輪迴,或許今世為人,來世便成仙,你我一同去青胤閣,轉世為仙,做一對鴛鴦俠侶,好不好?”

“好。”

舞沂講到這裏的時候,停了下來。

“怎麼不說了?”蘇慕卿正以一個相當舒服的姿勢坐着,一副欣賞故事的悠然自得的神情。

“說完了。”她低頭。

“怎麼就說完了,你還沒說後面的事情呢?”蘇慕卿直起身子來,一輪朗月依舊掛在天上,看起來這個故事講了好久,其實只是過了一小段時間而已。

舞沂轉過頭去,看蘇慕卿沉浸在月光之中的臉龐:“後面的事情,不大想說了。”

蘇慕卿點點頭:“那一定是悲傷的事情。”

舞沂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裙,準備回山洞之中,衣裙上面還有一些烏黑的血跡,只能等着明日去找個地方弄一身乾淨的衣裳來。

蘇慕卿看着她,她以為蘇慕卿會就此不言不語,沒想到,蘇慕卿對着她說道:“你雖不想說,但是我想聽啊,就當做是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同我說說好不好?”

舞沂轉過頭去,愣住了。

“我聽翼遙說,你以為你下凡歷劫之後,就能歷過情劫,對曦昭尊神心如止水,但是現在,你還是對他心心念念的不是嗎,所以,你這種不合時宜地歷劫,不僅損了你的修為,更是加重你的心結,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你自己在自欺欺人罷了,我說得對不對?”他雖是笑着,臉上的表情卻很是認真:“我雖然愛喝酒,卻也知道,酒不能解盡世間的一切愁苦,唯有找一個人,把一腔愁緒說出來。”

舞沂看着蘇慕卿,臉上出現了微妙的表情,走到他的身旁坐下來,沒有任何的開場白,直直地切入了話題。

碧波之上,煙塵渺茫,她同周詡洛走了不過兩日,便聽聞周家有人在尋找兩人,她起初覺得這很正常,媳婦和二少爺一起跑了,周家人當然要來活捉這對狗男女,打上二十大板以示懲戒。

但是,在知道了真相之後,她和周詡洛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天早上自己才走不就,周毓就被發現死在方誠貞的房中,是遭短小的匕首刺入心脈所致,據說除了那把匕首,還在那晚上的酒中發現了有少量的□□,量雖然少,但是卻可以輕易致死。

方誠貞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第一被懷疑的對象,周府上上下下都在傳着,是少夫人毒殺了少爺,後來毒性沒發作,少爺忽然醒了,看見夫人,夫人情急之下拿着匕首捅了少爺一刀,離開的時候拐走了二少爺當做人質,讓周家的人輕易不敢對她怎麼樣。

這些胡話對於方誠貞來說當然是無稽之談,但是重要的是,相信這些話的比不相信的多,有時候,就算一件事情不是真實的,但是只要有更多的人願意相信,就可以成為真實的,所以,真相有的時候其實並不重要。

周老爺當時聽聞了這事情,再親眼見了兒子的屍體,差點沒昏過去,大兒子命喪黃泉,二兒子被一個疑似兇手的寡-婦給拐跑了,實在是不登大雅之面的事情,遂叫來幾個資深殺手,命令殺手們不用緝拿歸案了,直接把方誠貞就地解決了,然後把周詡洛活捉回來。

周詡洛從小鬧騰,要拜託這幾個殺手當然更不是什麼難事,方誠貞一直擔心他自小身子不好,跟着自己流浪怕是經不得這些風霜,但是他在該爭氣的地方也頗為爭氣,自從離開家之後,再也沒生過什麼大病小病,倒是方誠貞自己,在淋了一場雨之後,終於生病了。

兩人投宿一間客棧,那天晚上,周詡洛同方誠貞講了一些周毓的事情,方誠貞躺在床上細細聽着,一個字都沒有放過。

她以為周毓是為了李青懸殉情,那晚上的酒也是他自己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的,所以毒自然也是他加的,除了他,不會再有旁人,而且他那晚穿得齊齊整整的,一反常態,充分解釋了他肯定是打算殉情,只怪自己沒有早點發現,但是她反覆想了想,或許讓他繼續活着,才是對他的折磨,就像是如果現在周詡洛死了,自己也絕對不想一個人活着。

他一死,周家人定然懷疑到自己的頭上,果然,自己再也回不了洛陽了,自己再怎麼喊冤,也抵不過周家那麼多人虎視眈眈。

但是,周詡洛說,周毓並非自殺,因為據說桌上酒杯的□□沒有被動過。

“但是……”方誠貞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解釋理由,但是一個想法忽然湧入了腦海:那天晚上周毓渾身是血地回來,說自己派人刺殺他和青懸,自己當然沒有做這件事情,但是,之後一直沒有查清楚,究竟是什麼人做的這件事情。

周詡洛眉頭緊蹙:“是當今聖上。”

“啊?”方誠貞一下子沒了頭緒:“你說,是聖上?”

周詡洛點點頭:“那之後,我去調查過一些事情,朝中有人傳言,我周家有多人在朝為官,並且成了一朝獨大的局面,已經威脅了當今聖上,更有傳言道,父親暗中搜集黨羽,準備擁護敏岸登上帝位,如果你是聖上,你會怎麼做?”

“當然是殺了他。”

周詡洛點點頭:“對,就是這樣,只是家中防衛森嚴,一般人是進不來的,而敏岸同青懸私奔的時候,剛好是下手的好時機,我聽敏岸說,當時他同青懸姑娘一同逃亡,後來身後有一黑衣人投來一把匕首,正中青懸姑娘後背,估計那時候的那匕首,同刺殺敏岸的匕首是一種類型的。”

方誠貞聽得背後一陣發涼,這樣的殺手,竟然可以隨隨便便潛入家中不被發覺,委實令人汗毛驚豎。

如果追殺自己和周詡洛的殺手也這樣兇猛,想必兩人早就死了幾百回了。

當時方誠貞只覺得是因為追殺兩人的兇手不夠厲害,才讓兩人瀟洒了那麼久,最後成功瀟洒到了東海邊上,就像是方誠貞也沒有細細想過,為什麼周詡洛這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孝頑童”,會如此輕易地就知道真正的兇手乃是當今的皇帝老子,還對周家在朝中的局勢瞭若指掌。

那時候,她只知道,只要到了青胤閣,便可以再不理會這些紛繁複雜的凡塵俗世。

誰知,在東海灣上渡海的時候,忽然從水中湧出一隻海妖來,她平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真正的妖怪,那時候,她拚死保護周詡洛,終是在他先死。

就像是那個時候,自己拚命去保護曦昭,最後周詡洛不在了,曦昭也不在了。

後來,她在做回顧舞沂之後,又在曦昭的幫助下斬殺了那海中的妖孽。但是,卻只能看見周詡洛的一方墳冢立在周家的後山之上。

有的時候她還會懷念自己同周詡洛一起走過的那些路,那些去往東海灣的路,當時覺得早一天到青胤閣,就少一些紅塵俗世,現在,她覺得當初到青胤閣的路途之中,才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月色當空,樹影婆娑,發出沙沙的響聲,瀑布之上,泉水瀉下的聲音不絕於耳。

“說完了,但是還有後續的,你想聽嗎?”舞沂低着頭,不看蘇慕卿的眼神,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猶豫。

“你說,我就聽。”他的聲音同樣輕柔。

舞沂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看着蘇慕卿的眼神:“那日我來找曦昭的時候,走之前見到了凡陌。”

“凡陌?是北辰宮的?”

舞沂點點頭:“那時,我才知道,北辰宮的所有侍從,全部是曦昭所製作的草人所化,唯有凡陌是實實在在的神仙,曦昭給那些侍從注入靈氣,那些侍從便能有一些簡單的思想。”

“嗯,這種術法我聽說過,只是想不到曦昭可以無聊到這種地步。”

舞沂繼續說:“只有一個草人,曦昭無時無刻不在操縱着,每日都要灌注新的靈氣進去,曦昭操縱那個草人的時候,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閉門不出,不理會天宮之中的任何一件事情。”

蘇慕卿彷彿是想到了什麼,露出詫異的表情,他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實在是少見。

舞沂咬咬嘴皮:“是,周詡洛是他製作的草人……我一直不知道,是後來凡陌告訴我,我才……”

她說著說著,忽然說不下去,喉嚨像是被堵住了,淚水肆無忌憚地從眼中湧出來。

“我以為,我一直以為……這事情真可笑,是吧?”她的聲音有着說不出的顫抖。

蘇慕卿沉默着,看着她,面前的她在人間的時候是顧舞沂,愛過有着曦昭神識的周詡洛,周詡洛從頭到尾,實際只是個不存在的人而已,卻讓她愛了這麼久。

這也是為什麼,周詡洛身上從來都是冰冷的,因為光是注入靈氣,並不能夠讓一個草人變得像是真正的人一樣,這該是周詡洛唯一的缺陷。

舞沂用袖子擦着眼淚:“他做過很多事情,只是我都不知道罷了,我在北辰宮門口,等着見他一面的時候,他在下界尋找我,我同他初次見面,是在天虞山上,他在那裏等我,一直等我,我在北辰宮等他,我們就是這樣錯過的,我下凡之前,最後一次見他,用幽光劍助他擋下蚩尤鼎,我以為他不知道,其實他都知道。”

蘇慕卿看看天上的月亮:“那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

舞沂平穩了自己的聲音:“我要去上次那裏,把他的日御神劍找回來,不能讓那把劍就那樣被丟在那裏。”

蘇慕卿心中一酸,一種苦澀難言的感覺涌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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