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色寒蕪

酒色寒蕪

都說少女心事像是詩,中年心事濃於酒,舞沂這下子自以為歷過不少的事情了,心事卻怎都不似酒一般濃郁苦澀,卻也不似詩一般朗朗動人,最終說來,還是自己經歷得不夠多。

看不破世事,也強求不得,看破了,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此去北辰宮,倒像是當年一般,當年自己年少不懂事,只為見上曦昭一面,便同今日一樣,收拾了東西,卻不知往北辰宮門口一等就是那麼久的時間,那時候還發過誓,不見上曦昭一面,是怎麼都不會回家的。

當時倒是蠢得很,但若不是當年的蠢,怎換來後來的痴?

若不是後來的痴,怎換來現在的痛?

北辰宮的路,舞沂記得極熟,閉着眼睛都能從南天門走過去,這一路上的煙雲輕籠,流水潺潺雖同別處沒什麼區別,舞沂卻覺得這一路同別的道路有天壤之別,這次,臨近北辰宮的時候,聞見了一股曾經沒有聞到過的桑蘭花香。

今日與曾經不同了,是可以從大門堂堂正正地進去的,再不用偷偷摸摸走小門,不知守着小門的那兩個侍從如今可還在那裏。

舞沂心中是糾結萬分,沒來由的愁緒半天也抹不去,到了北辰宮門口,才想起,曦昭的北辰宮中,應該還有個內人才是,若是不出意外,那內人該是個美人兒。

果真是孽緣,作孽得很。

“本來還以為你認不得路,本尊準備親自去接你,誰知你倒是來得如此迅速!”曦昭的聲音在門前響起,舞沂見他今日一身白色寬大衣袍,上面綉有祥雲紋路,頭髮難得地綰了起來,看上去比平常穿得端正得多,便道:“尊神您今日倒是好雅興,不知又從哪借來這一身白衣素袍?”

“這身衣裳是本尊神自己的,小舞你要是喜歡,脫了送你便是。”他說得大氣凜然,這於他本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然而正門門口的兩個侍從已經是表情僵硬,還要故作常態。

舞沂搖搖頭,盡量使語氣老成一些:“算了,這身衣裳小神拿去了也是當個坐墊毯子什麼的,倒不如尊神您穿在身上合適。”

曦昭走出來,這樣一個平日裏威儀四方的尊神來大門迎自己進來,舞沂覺得自己倒是長了面子,便隨在他身邊走進去。

這是自己第二次進北辰宮,自己上次進來,便是上次曦昭大婚之時三哥陪着自己來瞧那傢伙的洞房花燭夜,可惜那時神情恍恍惚惚,也不知眼前是個何種景色,今日一見,北辰宮雖上比不得天君東皇老子的御花園氣象萬千有百種花草,下比不得崑崙丘青山十里,梅花映雪,卻也是一個清幽僻靜的好地方,園子裏清凈,沒什麼別的花草,只有滿院的桑蘭花。

這桑蘭花邪門,自己當初等那麼久也不見它給個面子開上一開,如今竟是覆了滿園,該算是一樁奇景了,舞沂也意識到,再難看卑微的花,只要開成一大片一大片的,都該是好看的,桑蘭花開成大片大片,更是滿園子的一處好風光。

曦昭素來愛享受風雅之事,在花開的最好的地方,搭了個小亭子,亭子中央的小石桌上,正是今年的新茶。

“北辰宮地方偏僻,你倒還能找着,看來今後也不能低估你認路的本事。”走過那一方小亭子的時候,曦昭對舞沂說道。

舞沂只顧着賞那些桑蘭,桑蘭這名兒,是曦昭給起的,但這花實在是看不出哪裏同蘭花相似,長在蔓延纏繞的藤條之上,叫“藤蘭”還合適一些。

“以前天天呆的地方,怎會不認得路?只是這裏面還是頭一次這樣好好逛上一逛。”舞沂一邊瞧着那些桑蘭,飽着眼福,一邊無意識地說著這句話,曦昭聽了,靜默了好些時候,直到舞沂問起這些花的事情。

“這桑蘭花,是什麼時候開的?”舞沂問。

“……一直都開着。”

“一直?從栽種的時候?”

“是,一直都開着,從未開敗過。”

曦昭帶舞沂來她今後要住的宮室,這宮室就在曦昭寢殿的旁邊,有個好聽的名兒:蘭藉殿。

舞沂心裏顫了一顫,還是擠出一個笑來:“好名字……”

以前周詡洛的房中常會放上蘭藉香草,這蘭藉草顏色淺翠素綠,常生長在洛水之濱,他說蘭藉草常用來敬神,放在房中,也可用來寧神養氣,驅鬼辟邪。

舞沂一個人在房中整理了一下東西,現在看來,曦昭果真是只收了自己一個弟子,而且走了半天,也沒見這北辰宮中有半個女人,難不成那傳說中嫁給曦昭的魔界美人兒竟是個見不得光的?

不一會兒,便有一個侍從過來通報道:“那個,小……小舞,小舞姑娘,尊神叫您去吃飯了。”

舞沂一聽這結結巴巴的小神仙講話,一下子便來了興趣,她倒不是會計較長幼輩分,主僕尊卑的人,聽了這小神仙講話,卻也知道不修正一下是不行的,在此之前,她還是謹慎地問了句:“你剛才喚我什麼來着?”

自己倒還真為難了那侍從,他竟忽然趴下:“大神饒命啊!之前,之前尊神只是吩咐着‘叫小舞來吃飯了’小的,小的實在不知該如何稱呼啊!”

舞沂走近,盡量拿出一種如同碩青一般的慈悲之心來勸道:“嗯,確是難為你了,本神雖是位列大神,卻也當得名不符實,你稱我一聲‘大神’,我也是受不起的……當日我在北辰宮受盡過冷眼,守了一年多也進不來,我想想讓你喚我一聲什麼好些……”

那侍從睜大了眼睛:“您您您之前……來過北辰宮?”

“怎麼,就不能來隨意逛逛?可惜本想來拜見一下你們尊神,只是門禁森嚴,把本大神堵在外面堵了一年多。”舞沂眼神一轉:“本大神之前來北辰宮的事情,不準跟你們尊神講,小心本大神割了你的舌頭拿去喂重光鳥,可聽明白了?”

“是……是……”那侍從抖得不行。

“那時本大神曾經蒙受兩個守門小神的恩惠,雖說是恩惠,其實也就是偶爾會給點瓜子之類的,那兩個小神喚我小姑娘,但如今,你瞧瞧,我也是一把年紀了,你就不必喚我小姑娘了,喚我名兒,叫舞沂吧,小舞還是別叫了,總讓我想起你們尊上那張冰山臉。”

“是,是,舞沂姑娘,那個……冰山臉,哦不……尊上已經在正殿等您用餐多時了,”

兩人雖已經是師徒,但今日看曦昭也沒有心思教自己什麼東西,當然自己也沒什麼心思學。

從蘭藉殿到正殿尚有一段距離,路上,舞沂問:“你們這裏用餐,日日都是在正殿擺宴席?”

那侍從擺擺手:“不不不,尊上從不擺宴席,今日君上心情似是不錯,所以專門在正殿擺了一桌子的菜。”

舞沂點點頭:“嗯,你叫什麼名字?今後有點什麼事情本大神便找你了。”

“小人,小人叫凡陌,今後舞沂姑娘要是有需要,只要喚小人便是。”

嗯,這個凡陌,倒是個不會嚼舌根的,只是有時候磨嘰了一些,其他的,倒是頗得舞沂的意。

進了大殿,果然見曦昭擺了一桌子的好吃的,而且大多數都是曦昭給自己授業那三個月自己經常吃的,就連自己最愛吃的桂花香糕桌上都有,光是看看都食指大動。

然而,除了曦昭,席間還坐着一個女人,舞沂瞪着她瞧了許久,那容貌跟碩玉倒是不相上下,算不得是美人,看着卻也養眼,她想起了曦昭有個內人的事情,自己既然都是曦昭的徒兒了,那她就是師娘了,有個師娘是正常的事情,徒兒盡個孝道,跟師娘吃一頓飯也算是正常的事情,嗯,不錯,當真不錯。

不等師尊師娘自我介紹,舞沂便入席道:“師尊好,師娘好,舞沂來遲了。”

師尊和師娘兩人都愣了一番,師尊的臉都要變成木頭了,一會兒青一會兒綠,好似那東皇天君的後花園一樣,今日是春,明日是秋。師娘臉上卻還是煥發出了光彩,白裏透紅:“舞沂,來來來,這些都是你喜歡的吃食,聽說你喜歡這桂花香糕,我今日給你做了一些,來嘗嘗我的手藝吧。”

師娘今日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衣裙,身上沒什麼配飾,腰身束得緊緊的,袖子倒是寬敞,舞沂瞧她夾個菜也有些不方便,一時間竟還生了憐憫之心,為了給自己接風,用得着如此隆重?就連堂堂魔族公主都學着神界那些個庸脂俗粉追求這檔子的衣裳款式。

師娘為人倒是和氣,自己夾菜都不方便,還不時拉着袖子給舞沂夾菜,師尊在席間,沒說一句話,吃得也少,沒多會兒就離席了,倒是白白浪費了這一桌子好菜。

瞧着師娘是個好說話的,舞沂道:“師娘,這桌子菜味道極好,就是缺了些酒助興,不知師娘可否去拿些酒來?”

師娘果然好性子,當即就從桌子底下變出幾罈子陳年老酒,剛想給舞沂滿上一杯,舞沂直接伸手接過了罈子,一飲而盡。

其實舞沂不曾喝過酒,今日一灌,嗆得臉上發燒,渾身發熱,酒味實在是酸得很,又澀又苦,跟桌上那桂花香糕一樣。

開始的時候,師娘還誇自己好酒量,後來師娘就有些擔心了,直在旁邊勸:“少喝些,等會兒你師父知道,要生氣了。”

生氣?呵……由他氣去吧。

“師娘,你……你是不知道……本大神的酒量……想當年,本大神……”

曦昭不知怎麼忽然走進來了,剛才他不是離席了么?難道自己看錯了?還是說這個師尊是蚊子變的?曦昭似是訓斥了師娘,舞沂只覺得神魂顛倒,嗯,看來說中年心事濃於酒,都是喝出來的,喝得濃了,心事自然就濃了。

舞沂昏昏沉沉,今日剛來就醉得不成樣子,覺得自己理應是要被罵上一頓的,自己這浮雲性子,不罵上一罵怎改得了?

“你沒事喝什麼酒?”他只問了這麼一句,然後就立在那裏,師娘似是已經不見了蹤影。

“嗯……”舞沂飄來曦昭的身邊,腳下似是踏了雲一般輕軟,她滿身的酒氣,曦昭還是站在那一動不動,也不伸手扶扶。

“曦昭你個騙子!那桑蘭花,以前一直就沒有開過,你還騙我一直都開着!”

舞沂的眼前除了星星,還有桑蘭花的影子,甚是冷艷。

曦昭立在那裏,由着舞沂往自己的身上靠過來,也不伸手推出去,就看着舞沂猛地靠在自己的胸膛之上,他的睫毛微微一顫,然後伸手抱過她,他的眼睛看向窗外,只是北辰宮內,看不見曾經那一段月光。

“你個騙子……”

舞沂幾乎要不省人事的時候,曦昭才不動聲色地抱起她,朝着蘭藉殿去了。

一路上的侍從,看見了也只得當沒看見。

曦昭將舞沂放在床上,舞沂嚷着要脫衣服,曦昭碰碰她的額頭,竟燙得不行,不知是喝了多少壇烈酒,之前也未曾聽說她有嗜酒這檔子癖好。

舞沂伸手拉開了自己的衣襟,曦昭見她難受,施了個口訣,舞沂才覺得全身上下舒坦了一些,曦昭替她將衣襟拉好,蓋了被子,要走的時候,被舞沂拉住了手。

曦昭在她身邊坐下,輕聲說:“那人不是你的師娘,不過是個湊熱鬧的不速之客罷了,今天那酒是我親自釀的,今後不要再喝了,喝多了會變笨……”

舞沂閉着眼,口齒不清地說道:“為什麼要娶那魔界的公主?”

曦昭不語,卻是笑了,之前他從來不笑。

“你很在乎我的事么?”他在她的耳邊問道。

舞沂似是沒有聽清,或是根本就沒聽見,還是自顧自說道:“曦昭,你叫師娘不要穿那素綠色的衣裳,好不好?”

曦昭看着她,她眼中似是有水樣的光澤流出來。

“好……”曦昭伸過去一根手指頭,拂去了流下來的那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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