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方驚

如夢方驚

舞沂的心有點懸。

因為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哪位尊神會收自己做徒弟,這事情實在是說不準,更何況自己的成績只是位列榜中央,雖是算不得靠後,但是也不靠前,反正像曦昭這類尊神是不可能會收自己了。

想到這兒,心一下子涼了一截。

今日那些尊神要親臨天界來選擇自己的徒兒,有的會選上好幾個,有的只選一個,全看心情而定。

碩青今日自是應該高興,他的成績位列榜首,要成為那西天菩提老祖的弟子應是不難。此時他正跟三哥在外面等自己,三人準備一同去天界。

舞沂不知道自己會成為誰的弟子,實際上也不想成為誰的弟子,自己更願意隱居幽篁山,幫着和荒種竹子,打理他屋裏那些花花草草。

“小舞師妹,出來沒啊?”碩青已經不耐煩了,他今日高興,脾氣急了些也是情有可原。

舞沂走出屋子來一看,碩青今日同三哥一起,穿得一身白素,但也不難看出,碩青也是打扮了一番的,至少今天那頭髮綰得極好。

“尊神和列位佛祖們今日在承仙台親自選擇弟子,我們莫要去晚了。”碩青難得比三哥還要心急一些。

三人一同乘雲到了天界之上,天界之上千年萬年都是這個樣子,一片雲霧茫茫,只見得幾棟樓閣在不遠處,頗為富麗堂皇,立在那裏卻也冰冷肅穆得很。

承仙台已經有好些小神仙在等着了,那些尊神也該陸續到齊了,這些尊神之中除了佛祖,大多都是白髮飄飄的老頭子,舞沂都不怎麼感興趣,這些老頭子難得有風趣的,大多都是一板一眼,犯個錯便要打手心。

只有曦昭和曦煌尊神走到他們的位置上的時候,舞沂心動了一動。

曦昭並沒有往自己這邊看,可能是神仙太多,每個神仙都刻意打扮了一番,穿得花紅柳綠,自己這一身普通的素綠衣裳不顯眼,可能他看見了,卻也當自己是眾多小仙之中的一個,沒怎麼在意。

他會在意自己才怪!

列位尊神選擇弟子,都是要按着規矩來的,從榜首碩青開始,一個一個走到承仙台之上,可以先說出自己想要成為哪個尊神的弟子,然後若是那尊神同意了,自然就做了那位尊神的弟子,若是不同意,自己也可以選別人,當然別的尊神也是可以要人的,反正排名靠前的,不怕沒有人要。

碩青這樣的,當然是有選擇權,畢竟他現在是個搶手的熱燒餅,哪個尊神不想啃上一口?至於舞沂,怕是只有聽天由命的份。

碩青是第一個上台的,然後不出舞沂所料,碩青聲音顫抖,動情聲色地說道:“西天菩提老祖,可願收小仙為入室弟子?”

碩青那獨特又溫潤的嗓音,自然是感動了在座的諸多神仙,也感動了那菩提老祖,毫無懸念地成了老祖的入室弟子,明日便要去靈山修習佛法。

舞沂還聽得底下有小神仙在議論道:“見那碩青小神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卻也要長伴佛燈,委實可惜了。”

“是啊是啊,聽說那沐仙宮的有個宮娥昨個兒還要嚷着嫁給他呢,怎今日他便出家了……”

舞沂噗嗤一笑,想像不出是哪個宮娥竟如此大膽。

榜上的前十名都是搶手貨,因此尊神選徒弟都選得極快,馬上就輪到了三哥翼遙,他倒是不扭捏,不婉轉,直直喊了一聲:“曦煌尊神,我來做你的弟子啦!”

下面一片嘩然,舞沂只想立刻挖個洞鑽進去,免得丟了臉面。

曦煌卻也像是期盼了許久:“好,小遙,今日起,你便收收東西來我東桓宮吧。”

小遙,喊得實在是親切了一些,舞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希望三哥在那東桓宮別活活成了個斷袖才好。

三哥被曦煌收下之後便不知去哪風流了,舞沂越來越緊張,本想尋個人說說話,但眼下三哥和碩青都不在,本想這時候聽碩玉講講八卦也好,但是碩玉此次發揮失常,未能上榜,實在可惜,而周圍竟然沒有一個認識的神仙。

選弟子越來越快,舞沂越來越緊張,終於,聽到了一個女弟子說道:“小神願做曦昭尊神的弟子!”

舞沂猛地抬頭,竟是自己的同窗,叫個什麼……伶安?好像是叫這個名兒。

這姑娘瘦得皮包骨頭,開始的時候經常被人欺負,向來寡言少語,在學堂實在是沒什麼存在感,但是讀書功夫卻是了得,常常苦讀到深夜,也絕不喊一聲苦,懸着梁刺着股也要將一本佛經讀得淋漓盡致,委實令人驚嘆,對於舞沂來說,她不過也是個跟碩青一樣可望不可即的人。

曦昭若是有這等弟子,怕會比教自己輕鬆上許多。

“小神伶安,願做曦昭大神的弟子。”她又重複了一遍,舞沂抬頭看了看曦昭。

曦昭沒什麼表情,不像是要接受,卻也不像是要拒絕,緊緊盯着她,他的眼神能把伶安瘦小的身軀看出個洞來,也難怪碩青見他就有些怕。

雖然只是幾秒鐘的時間,氣氛卻凝重得很。

舞沂趁着這檔子時候跑了出來。

自己終究還是不敢聽曦昭說了什麼,就算他不收伶安,後頭還有幾十個美女等着他來挑選,他怎麼也要選一個,或者是全部都要。

沒來得及去找三哥一起回家吃飯,她就先乘了雲,往幽篁山那邊去了,到半路的時候,想起行風之術會快上許多,索性收了雲,換成行風之術,現在她對行風之術可謂是了如指掌,再也不會從半空中掉下去了。

幽篁山雖然只是位於下界的仙境之中,比不得神界那般莊嚴肅穆,寶氣森森,但是風景卻比神界好得多,光是那一大片的竹林就讓人心情舒暢,舞沂到了幽篁山的入口處,順着幽篁山上的石階往上爬,也不知道是爬到第幾階的時候,眼淚終於漫出了眼眶。

爹爹常說,自己最不好的一點,就是總是愛哭,女孩子要少哭些,哭多了,眼睛就難看了。

舞沂乾脆坐到路中央嚶嚶哭着,這裏離和荒的小屋還有段距離,也不需要擔心被他聽見了嘲笑。

她的懷中,那玉環還在,雖是斷成了兩截,舞沂卻也一直帶着。

往日自己傷心的時候,三哥總是會來唱小曲兒,或是重光鳥變化成一個怪樣子來逗樂自己,如今一個人都沒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不再需要別人安慰了。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舞沂只覺得滿臉濕熱,直到身旁似乎有人走過來,應該是和荒吧,和荒向來性子賤,設了諸多仙障來阻擋某些會誤入山中的凡人或妖物,這裏有仙障隔着,只有和荒自己能在這林子中漫無目的地溜達。

和荒走到自己的身旁,卻也不蹲下,只是在身旁靜靜站着,他向來都是這樣,從不動嘴去說些安慰人的話來,卻意外地讓人覺得可靠和安心。

和荒今日穿了一身墨色的衣袍,倒是罕見,不過此時舞沂已顧不得這許多,只是摟住了和荒的腿,和荒就這樣不說話,給她摟着自己,也不問,不勸慰。

有的時候不安慰,反而是最好的安慰,安慰的話聽多了,只會越發地難過。

舞沂先是小聲地流淚,到後面反正一想身邊的是和荒,想必不會怎樣,索性拉開嗓子大哭起來,這一哭,聲音一大,竟又引來一個人,只聽得那人的腳步匆匆過來,然後說了句話:“我倒是誰在我幽篁山留着眼淚放肆,原來竟是……啊!”

這聲音明明就是和荒的,說話的是和荒,那……自己摟着的是……

舞沂嚇了一跳,抬頭一看,更是像剛吞了一顆榴槤一般,那榴槤還卡在喉嚨里半天下不去。

曦昭!

他怎會來此?

“那個……尊神來此,和荒有失遠迎,實在……”和荒這沒良心的,竟然對自己視若無物一般,委實可恨!

“無妨。”曦昭的聲音依舊是像這竹林間的風聲一樣和煦:“本尊來此,是尋本尊的弟子,才當本尊入室弟子的第一日就不知道跑去哪裏野了,最後總算是找到了。”

舞沂呆住了,眼眶依舊是紅的:“入……入室弟子?”

“你要抱本尊神抱到何時?”就連說這話也能不動聲色的,也就只有他了。

舞沂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死死抱着他的腿,先前還以為抱着的是和荒,舞沂趕忙放開手,然後站了起來:“尊神,方才真是對不住……我以為……”

曦昭轉身,背對着舞沂:“今天你還沒正式成為本尊神的入室弟子,快回去收拾東西,明日來北辰宮報到,若是今後再無緣無故亂跑,本尊定不饒恕!”

舞沂根本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和荒亦是一頭霧水。

曦昭今日竟然還破天荒地客套了一番:“給和荒大神添麻煩了,望大神莫往心上去。”

這句話可像是一道天雷活生生劈在了和荒的頭上,和荒嚇得差點就要下跪了:“尊神哪的話?尊神踏足幽篁山,這是……這是和荒的三生之幸啊……”

曦昭說罷,往前走去,然後一陣風過後,馬上就沒了蹤影。

“瞧瞧,這才是真的來無影去無蹤啊!”和荒嘴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不,兩個。

舞沂只是獃獃地望着他離開的地方,半天才聽得和荒說:“小舞,怎麼回事啊?”

“不知道,我要回去問問三哥!”舞沂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就是當時還留在承仙台的顧翼遙,他應該是知道事情來去的,想到這裏,她也一陣風就往崑崙丘去了,留下和荒還在原地一頭霧水,不明就裏。

舞沂風風火火趕到了崑崙丘,到了家中,見今日難得全家人都聚在一起準備開飯,除了爹娘和三個哥哥,竟然還有碩青。

三哥看見自己,馬上站了起來:“你去哪了?我們找你半天!快來吃!飯菜都要涼了!”

“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舞沂站在門口,獃獃地問道。

“你跟翼遙都得了好的師尊,今日自然要設宴慶祝一下!”老爹口中難得說出這樣的話,就連阿娘竟然也說道:“舞沂……你可總算熬出頭了!”

阿娘說著說著就要流下淚來,大哥二哥一陣勸慰才好了不少。

還是碩青理智,解釋道:“舞沂你先坐下來,今天本來我還想以你的排名,或許像北冥星君那樣的可能會收你為徒,結果到你的時候,曦昭尊神竟然站出來說他要收你,只因為曦昭尊神專門教授道法,而你道法的分數是最高的,他說教着會輕鬆一些。”

舞沂全身都像是被雷劈了:“曦昭他自己說,要收我?”

三哥翼遙點點頭:“就是啊,我們還為你高興呢,誰知道你自己跑哪去了,後來曦昭尊神好像自己就去找你了。”

說到這,舞沂的娘親又忍不住落下淚來:“曦昭尊神本事大,舞沂你要好好跟着尊神學藝,知道嗎?莫要丟了白澤一族的臉。”

舞沂心中發熱:“好……”

這頓飯吃得心事重重,舞沂在席間,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竟不覺得疼痛,心想這怕也只是一個夢,誰知才一轉頭,就看見身旁的二哥顧靈均一臉扭曲:“舞沂你再敢掐一下看看?”

舞沂只得咬了咬舌頭,還是挺疼,看來自己沒做夢。

晚飯過後,舞沂一個人出來靜靜心,剛才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突然了,有那麼一刻,自己真的以為要留在幽篁山,一輩子幫和荒種竹子了。

月色撩人,映着崑崙丘的草木,草木都發出瑩瑩的光來,今後三年都要去神界,北辰宮在月亮的上方,從那裏怕是看不見這月亮了,今天晚上要多看看才行,今日一番大起大落,不過證明了自己不過還是個不懂事的姑娘罷了。

曾經在北辰宮門口不想回來,現在一想到要在北辰宮呆三年,竟還有些戀家。

身後有聲音傳來,這聲音應該是碩青。

“碩青?”舞沂喊了一聲,她發現碩青今天雖是做了佛祖弟子,達成了心愿,但是吃飯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似是有心事一般。

碩青走過來:“今天承蒙你們款待,我要回家收拾東西了,明天就要去西天靈山了……”

舞沂點點頭:“嗯……”

碩青看起來像是要走,卻又捨不得,舞沂終於忍不住,問道:“碩青,你達成了多年的心愿,為什麼看起來一點都不高興?”

碩青回頭一笑,那笑容在月色下並不十分明顯:“西天靈山千里之遙,只是放不下這裏的人罷了。”

碩青竟然也會有放不下的人,倒是頭一次聽說,碩青向來隱忍,如今馬上要去西天靈山,藏在心中的一腔熱淚也終於揮灑了出來,為了能夠出人頭地,這些年來還真難為了他。

他走到舞沂的面前,忽然低聲說道:“舞沂,翼遙跟我說了,你喜歡那位曦昭尊神。”

顧翼遙果然是個長舌老鬼頭。

碩青從懷中掏出一隻玉鐲子,月色之下看不清顏色,但是光華流轉,似是那月中的紋路一般,是上乘好玉,那玉鐲子做工極好,看得出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桌子上面用金絲繩拴着一個小小的銀色鈴鐺,那鈴鐺映着月光風涼,倒是比那鐲子還耀眼,還發出清脆的響聲。

舞沂來了興趣:“碩青,你從哪弄到這麼漂亮的鐲子的?”

她的直覺告訴她,這鐲子絕不會是從碩玉那裏偷來的,碩玉的飾品雖多,兩天便換一條白銀鏈子,三天便換一副流光耳環,但是大多數都是那些小仙們擺在學堂外頭賣的便宜貨,而碩青拿的這隻鐲子,怎麼看都是稀世珍品。

碩青估計此時是漲紅了臉,說話有些不順暢:“你上回說喜歡一個人,就送她喜歡的東西,這塊玉是上回去海市的時候偶然看見的,就買了下來,這些天自己雕琢了一下,明天就要分開了,想今晚拿來送給你……”

舞沂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清澈,舞沂從來不知道,他存了這樣一份心,這玉鐲子,竟是他自己雕琢成的。

“碩青,我……”

“小舞師妹你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說,你就當是朋友之間的禮就是,不用客氣……本來想雕琢成你那枚玉環的樣子,但是一想,你那枚玉環於你來說極其珍貴,別的玉環怕是不入眼,便想着雕只玉鐲頭給你。”

舞沂低頭:“若我說不要,你怕也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吧,我們既是多年的朋友,我收下就是。”舞沂盡量使語氣爽快一些,明天都是要走的,幹嘛拖拖拉拉,糾纏不休?

“小舞師妹,那曦昭尊神傳言說是娶了親,但是似乎並未傳出他的那位內子的消息,或許只是危言聳聽罷了,你要是喜歡他,就不必顧慮太多,他雖是凶了些,卻也不是不講理之人,你跟着他挺好。”說道最後時,碩青的聲音輕了好多。

那句“挺好”像是一把刀,狠狠戳進舞沂的心裏去。

“師兄我馬上也是要遁入空門去學習佛法的人了,小舞師妹你也無須挂念,師兄我也別無他求,只要你還記得我就行了。”碩青說話委實傷感了一些,像是交代遺囑一樣。

“碩青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忘了你的,我才不是那麼沒良心的人。”舞沂保證道,在月色之下,她戴起那隻鐲子,伸出手給碩青看:“你瞧,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碩青害羞地點了點頭。

“你要保重……”舞沂說道:“要是那佛祖底下別的弟子欺負你,就來找師妹我,我給你出氣!”

碩青也對舞沂說道:“曦昭要是欺負你,也可以來找我,他雖兇狠了些,又不愛搭理人,還喜歡裝模作樣,崇尚暴力,但是我也是……可以跟他講道理的。”

舞沂額上滲出兩滴汗來,敢情曦昭在碩青的心中竟是這等形象?

碩青走後,一直躲在一邊聽牆角的二哥三哥終於現身了。

二哥顧靈均裝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碩青這孩子倒是個好孩子,可惜還是人家佛祖的,舞沂你今生是沒這個福氣了。”

顧靈均表面活得瀟洒隱逸,其實最喜歡搜集八卦或是志怪小說,當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故作風雅地搖着扇子,道了一段舞沂一生都未曾忘懷的話:“當日你下凡去歷劫時,碩青這孩子便天天都在等你,後來你被曦昭尊神抓去學道法的時候,他也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三番五次想表白不成,結果才跟你有些苗頭,明日就要去遁入空門了。”

舞沂只是淡淡回答:“碩青他自己的選擇罷了,他還是更願意實現多年來的心愿吧。”

有一刻,她竟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像曦昭,她常見曦昭不由自主地皺着眉頭,不知道曦昭每每說那些不帶語氣的話的時候,是怎樣一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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