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我有事情想和你說,如果你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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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林搖就聽見那邊的聲音帶着笑:“我喜歡聽你說話。”
手心驀地發熱,就連心上,也軟了下來。林搖唇角勾了勾,坐在窗台上,斜倚着牆側,開口。
“今天,我見到了我父親那家人。你知道嗎,他竟然說,”林搖學着陸遠志的口氣,“‘你年紀不小了,以前怎麼樣我不管,今後就好好地去基層歷練歷練,把公司的事管起來’。可不就是沒管嘛。”
她嗓音薄涼:“要是他管了,我小時候怎麼會被親生母親賣去清涼山那邊的落後山村?他找到我后,他們全家都排斥我。其實我知道,沒有誰是天生就應該為別人付出的,但他以前既然沒管,現在,”她頓了頓,吐出一口濁氣:“管個屁啊。”
電話里一陣沉默,約過了兩秒,林恪說:“Yao,你又說粗話了。”
林搖有些窘,被人看到這樣的一面。她只覺着臉上發燒:“我以前,沒說過嗎?”
“常說。還說髒話也是國粹,體現出了這個時代的語言特色,還有利於情感宣洩。”
“你確定這話是我說的?”
“當然。當時我認識你很久了,但那是我們第一次說話。你對我說,‘你神經病啊!跟着我/幹嘛?’我沒說話,你又說了句‘你妹的’,我用英語說你講粗話,你就說,‘髒話也是國粹,不僅能體現這個時代的語言特色,還有利於情感宣洩。反正你個洋鬼子也聽不懂’。”
林搖一窘,聽林恪繼續說道:“然後我告訴你,我精通漢語。我的曾祖父民/國時期曾來美國留學,回國后因為家族秘密而成為眾矢之的,舉家遷往美國避難。我爸媽曾經奉我祖父的遺命回過國,學習過簡體中文的。因為林家是書香門第,離鄉久了反而沒有崇洋媚/外,還保留着中國舊家庭的做派,所以我們家的人,都要學習中國的傳統文化。”
“然後呢?”林搖猜自己要是聽到林恪這麼說,肯定想打人。
林恪頓了頓:“你有些生氣,說,‘你是在炫耀你們家族的輝煌史嗎?f-uck!’我說,‘It'smyhonor’。你給了我一巴掌。原本我是可以躲過去的,但是我覺得你應該不希望我躲,就沒躲。”
林搖頓了頓,一時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一陣沉默之後,林恪清冷的嗓音淡淡地響起:“你說到,”聲音忽然有些彆扭,“管個屁啊。這裏。”
“哦。我先醞釀一下情緒。”
沉默了幾秒,林搖繼續:“買我的那對夫婦,在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然後他們就不想讓我讀書了,每天讓我做農活,伺候他們一大家子的吃喝。當時我就和他們說,九年制的義務教育是強制執行的,既然咱躲不過,不如我就多努努力,他們去找學校通融通融,讓我跳級,這樣,九年的義務教育,我六年就能完成,他們還能少花一些錢。”
這些,其實林恪已經聽林搖說過,但現在聽的時候,他還是冷了臉,很生氣曾經有人這麼對林搖,心口一陣一陣的疼。
“後來,他們嫌三級跳太慢,陸陸續續讓我跳了四級。我十二歲的時候初中畢業,是當時的中考狀元。學校獎勵了一些錢,但沒交到他們手上,被我截胡了。我要用那錢去念高中,他們不答應,非要把我賣給隔壁村一戶人家給人做童養媳,這樣他們能多得一些錢,還不用管我以後的吃喝。我不答應,挨了幾頓打,他們不知道我把錢藏在什麼地方,當時我那個弟弟也幫我說話,他們沒法子,就讓我去讀了。”
林恪的手握成了拳頭,剔透的指骨似乎要頂破手上的皮,聲音冰冷:“他們竟敢打你!等我到了C市,我們去把場子找回來。”
林搖默了默:“……沒必要吧。就是現在想起來,覺得還挺苦情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感覺再追究也沒什麼意義。現在就是感概一下。”
林恪垂眸,坐在那圖書館一樣的書房內的大書桌上,身姿瀟洒而利落。女傭過來好幾次要說話,看到林恪在講電話,不敢打擾,只好默默走開。
他還是覺得生氣,想去把人揍一頓。但林搖說沒必要,他現在也不在她身邊。他躺在書桌上,望向窗外,清雋的輪廓因為透窗而過的陽光鍍上了一層光邊。
他迎着光略微眯了眼,淡聲:“好。我們不追究。我想聽你感慨,也喜歡這樣精神層面的交流。”
林搖抱住膝蓋,一顆心因為林恪的那一句話變得寧靜起來。她的聲音變得輕柔,仔細聽,卻能發現裏邊毫無感情/色彩。
“我13歲的時候,國家正好決意打拐,我被陸遠志接走,送去C市的寄宿學校。為了不看陸家人的臉色,我申請了賓夕法尼亞大學,並且順利得到offer。我本應該謝謝他,要不是他出錢,我也不能高中一畢業就出國留學。”
但事情就是這麼奇怪,明明現在想到這些事情,已經不會再傷心難過,別人的嘲諷排斥作踐成就了今天的她,但心底總是有那麼一絲不甘。林搖自嘲,也許,這就是因為血緣的關係。
林恪不說話,雖然他很少回家,也很少主動去聯繫,但他的家人對他很好。知道他喜歡獨處,就幫他找了一個不多事不多話、做完相應工作就自行離開的保姆。然後定期來看他,後來是看他和林搖。全家人每年會有至少十次聚會。
所以,他並不能很好地理解林搖。能做的,只有沉默,聽她講,希望講完之後,她能好受一點。
他聽到電話的另一端,林搖嘆了口氣說:“我出國留學,就是為了遠離過去發生的這些事情。幼時被養父母控制,高中的時候被陸家控制。等出了國,開始半工半讀的時候,我才覺得,我是我自己。”
“我從小就知道,我必須要努力,必須要向上爬,我要擺脫這樣被動的局面,我想自己掌控生活。”
說到這裏,林搖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像她在這世界上走了一趟,依然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消失,都沒有人會關心。
想到這裏,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發冷:“就在我自以為功成名就的時候,那些匿名電話讓我以前想的,都成了夢幻泡影。我擺脫了養我的那重男輕女的家庭,也擺脫了陸家,卻還受人限制。我甚至覺得,我活着,辛苦多年,壓根兒沒半點意義。”
林恪聽着陸搖的聲音,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他握緊了電話:“……I’msosorry,你難過的時候我沒在你身邊。但那一切都過去了,以後的每一天,都會是你自己的。”
陸搖略微仰頭,眼眶濕潤:“在戰區做記者的那段時間,我身邊每天都會死人,有時前一刻還和我說說笑笑的人,下一刻就被轟得血肉模糊。Lindsay在給我講解採訪拍攝要領時,突然就被不明人物的槍口飛出的子彈崩了頭。那時候,我很害怕。每天都有人死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輪到我。過去每一個日日夜夜的努力,換來的就是槍林彈雨中的生活?”
林恪眼睛也有些濕潤。他想拍拍林搖的肩,告訴她一切有他,但現在的他不在她身邊,只能抬起手,在空氣中虛拍了幾下。又是一陣沉默。
林搖笑了笑,閉眼隱去眼淚:“我的第一次榮譽,是這麼得來的,當時我們團隊中一個經驗極為豐富的出鏡記者在出鏡時不幸罹難,我被推到鏡頭前做完了報道。我覺得,一個人應該在其位謀其政,所以我在適應戰區生活的同時,開始去走訪,做一些深度報道。”
“其實我沒有外界傳的那樣悲憫,對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務,我都產生不了共鳴,就只是看着,感覺和我毫不相干。我只是在做約定俗成的,對的事情。”
林恪抬手遮住眼睛,淡淡的聲音認真而篤定,卻又因為心疼而帶了絲嘶啞:“你做得很好,我為你感到驕傲。如果你在的話,我會給你一個擁抱,然後告訴你,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
林搖心裏軟軟的,像是看到了林恪說著話時模樣。
她抿了起了唇:“謝謝。”不管是真是假。
她說:“你說得對,我確實有PTSD癥狀。回到美國后,在和平、甚至於歌舞昇平的大環境下,我搬去了一個小鎮,利用了一些反偵查手段,買武器,掩藏行蹤,斷掉網絡,不使用任何社交軟件以及通訊工具。我和陸音的聯繫,也變成了每個月固定的某個時間點的一次,電話轉過二十幾個信號站,用完即毀,根本無法定位。我還會定期查我經過的那些地方的監控記錄。但這些都沒用,不管我到哪裏,總能被找到。”
陸搖定了定,說:“林恪,其實我最想說的一件事情是,我姐姐陸音,不是失蹤,她已經死了。我有她的記憶,見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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