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寶釵好歹也是賢妃娘娘挑來的側室,她入王府的時候不僅帶了大丫頭鶯兒,還捎了陪房——陪房一家子可是薛桓為寶釵精心挑選出來的薛家老人,而且這一家子各個頂用。
六皇子的正妻,也就是肅王王妃向來不愛亂計較,於是便讓這陪房一家子繼續伺候寶釵,並許他們以採買之名出入王府,還把婆婆賢妃指給她的一個嬤嬤放到了寶釵屋裏。
這個嬤嬤也不愛生是非,來到寶釵身邊也是想着平靜養老,因此話沒問到她頭上,她絕對是一言不發。
而王妃這番大度,背後也是有緣由的。
六皇子也就兩個側室,一位是在宮裏就伺候過六皇子的老資歷的宮女,另一位就是寶釵。
寶釵的父親是七品縣令,原先是皇商,家產逾百萬,又與幾家勛貴聯絡有親,這樣的側室對六皇子的大業襄助頗多,最起碼銀錢上就不必犯難。
更別說上面還有婆婆賢妃看着,王妃自然不能去做那個“惡人”:若是將來……能有那麼一天……不還是要傳給她兒子?她生了王爺的嫡長子,根本就是立於不敗之地。
王妃的心思寶釵還看不透,進了王府只是覺得王妃不難相處,王爺雖然略顯淡漠,但對她亦是不薄,總之她的日子很不難過。
不過寶釵雖然年輕,揣摩旁人的心思興許還不到家,但父親的話外之音總能聽出幾分“精髓”:父親這是讓她不要再理舅家嗎?
王爺如今着手收拾的便是孫家,舅舅能不受牽連就該燒香了吧。
母親若是知道,不知該心疼成什麼樣!轉念一想,她還是舅舅引薦入宮待選的……母親給舅舅不知多少銀錢,可舅舅這邊沒沾上光,反倒要惹出一身腥!
於是寶釵這一夜輾轉反側,心都靜不下來。第二日起來,自然臉色難看至極,塗了比平日重了許多的胭脂才壓住了幾分,可起身的時候眼前一花,險些栽倒在地。
鶯兒嚇了一跳,“姨娘……要不要請大夫?”
寶釵搖了搖頭,旋即抬手想按一按太陽穴,誰知指尖剛剛觸到自己臉上……就讓鶯兒搶了先。
寶釵輕聲道:“不必,我只是昨夜沒歇好。王爺那裏公事繁忙,咱們別再生事。”
鶯兒畢竟是寶釵的心腹,知道自家姑娘純是心病,大夫來了也沒用。她點了點頭,用心給自家小姐按揉起來。
其實寶釵真是想多了,她舅舅就算因孫家而獲罪,也牽扯不到她這個外甥女身上,更何況她爹薛桓還是因為林海才能做官。
在~官~場~上,一般而言,都是誰給帽子就跟誰親。
薛桓雖是七品縣令,但因為捨得花錢而消息比較靈通。再說他的縣衙離杭州不到百里,杭州城裏出了什麼事兒,最晚第二天他也就知道了:孫家完沒完兩說,但孫二就算逃了這輩子也再難回來了,他那些親朋好友估計也得連根拔起。
於是薛桓讓心腹去給寶釵那陪房送信兒,都是特地當著妻子的面兒囑咐的。
等這心腹出了門,薛姨媽唬得腿都軟了,“老爺救救我哥哥!”
薛桓哭笑不得,大舅子身為封疆大吏,能是他這個七品小官救助得了的?媳婦兒這個脾氣也真是……忒直白。
他扶住媳婦的胳膊道:“你不要胡亂憂心,大舅哥靠山不止一座。”
薛姨媽一怔,“啊?”
“狡兔三窟,”大舅哥可比兔子精明多了,當然這話不好聽,薛桓就沒明說,“我這官位是靠着林大人得來的。”
這話……就說得薛姨媽有點無地自容了。
貼娘家沒什麼,問題是貼了這麼多年沒落着半點好。家裏的銀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老爺連着幾回……這話里話外的意思怎麼聽都是不滿。
可說來說去,薛姨媽還是捨不得就此遠着娘家。
薛桓一瞧,就猜着媳婦心裏正琢磨什麼。媳婦上面有兩兄一姐,一個心狠勝似一個,唯獨他媳婦心善,也耳根子最軟。
他做了大半輩子的生意,心狠手辣之人見過太多,對心善之人反倒不忍太過苛責。
於是他道:“且不忙,你再瞧瞧大舅哥所作所為便是。”想了想,還是凝重道,“寶釵已然進了肅王府,大舅哥向來親近東宮,你再給大舅哥一個勁兒地送銀子,讓咱們寶釵如何自處?!”
兒女才是薛姨媽的死穴。
她在京城時可直接給嫂子甩過臉子,甚至連親姐姐都捎帶上了。但回了南邊嫂子來信軟語相求了好幾回,她礙不過面子,也多少回心轉意,但這次……又讓老爺給點醒了。
薛姨媽眼圈兒騰地紅了,撫着心口道,“老爺,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薛桓把媳婦的神色看在眼裏,又繼續道,“寶釵若給咱們添了個小外孫,將來家產留一些給蟠兒的兒女,剩下的便要幫着咱們的小外孫,等外孫長大,還用擔心咱們的孫兒孫女?”
他這話也是半真半假,誰能保證將來外孫就一定能提攜自己的孫兒孫女?
偏偏薛姨媽聽進去了。
這跟元春勸解王夫人的路數完全一樣:你將來的榮華富貴是指望哥哥,還是指望自己的兒女?哥哥就算位極人臣,你能不能因此撈個誥命?就算哥哥有盡心照顧妹妹的意思,可哥哥不也一樣有兒有女?
不過看一看王子騰對待給他撈錢而事發不得不去職的弟弟王子勝的態度,誰又會說王子騰是個厚道人?
而且王子騰從發跡開始,一路上都是依仗勛貴為他鋪路,而薛桓則是多番碰壁之後投靠了清流。
就算不為女兒的立場考慮,他薛桓也必會跟大舅哥王子騰逐漸疏遠……他兩次三番勸解他媳婦,也是不想媳婦做出什麼事兒來讓林大人,乃至六皇子肅王誤會。
不得不說,薛桓是個真正的明白人。
沒過多久,賈敏便從相熟的夫人們口中得知薛桓的所作所為,她也頗為感慨:有親爹護佑,寶釵的日子怎麼也能比前世舒心一點兒。
話說,夫妻之間的體己話能讓賈敏聽到幾分,也是因為薛姨媽耳根子軟不說,嘴巴還不嚴。通過幾位夫人的嘴,把這些話傳到賈敏耳中,也是薛桓“固所願也”,他現在當官年頭太短,立足不穩,幫不上林海什麼,適時表一表忠心可是必須的,尤其是在收拾孫二,清洗與孫二相關的杭州官商這一關鍵時刻。
林海回家時,賈敏跟諸位太太們的小茶會也正巧散了。
話說,掃清孫二的朋黨,都指揮使只用了三天。
都指揮使收拾孫二朋黨的第一夜先清除了一堆打算反抗的人家。而第二天下了大暴雨,也就是六皇子不得不無功而返的那天,之後暴雨轉成了中雨,但這真不耽誤都指揮使和他那群如狼似虎的兄弟繼續幹活。
如今杭州依舊下着小雨,若干低洼之地已經積水,韓琦正親自帶人四處巡視……就這樣的鬼天氣,賈敏下了帖子請太太們過來吃茶說話,太太們還不是“風雨無阻”。
賈敏把這些當做笑談說給坐下喝茶的林海,林海也笑了,“她們都急着打聽消息。”
賈敏道:“可不是,下刀子還是得來。”
林海頷首,顯然有感而發,“薛桓出錢修了堤壩,我以為他是圖名好做官。但看今年這情形,不得不說,那堤壩真是立了大功。”
薛桓能有命活到現在,那是因為他自己心血來潮,出了大筆銀子修築了一段堤壩,這份功德足夠他度過命中大劫。
之後他若是能安民富民,壽數未必就短了——就說韓琦,也就是妙玉她爹,兢兢業業做知府,不說送給賈敏不少功德,連着他自己還多了個壯實的大胖兒子,女兒妙玉就跟換了個身子一樣病痛全消。
若是寶釵能在她父親的影響之下,也做得真正的善事……從薛家父女倆身上,賈敏應該也能再賺點功德,好歹薛桓還是她薦給老爺的呢。
對於能給她賺功德,從而讓她一家子少病少災的能人,她決定對人家稍微好一點。
她想到這裏,便故意問,“他還能大用不成?”
林海覺得薛桓本事不錯,但背後關係太多,此人的立場還沒定準。他開口道:“薛桓那邊還是等等再說,誰知道他又會歪到哪邊去?再說捐官註定前程有限。”
賈敏道:“我估計薛大人最擔心的,便是老爺以為他首鼠兩端。”
林海起身,坐到他媳婦身邊,拉着人家的手道,“夫人有何高見?咱們夫妻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對你二嫂二嫂究竟是怎麼個章程?”
從他媳婦懷上珝哥兒……不,要更以前一點,他便發覺媳婦對兩個娘家哥哥的態度大變:原先只是有點看不慣兩個哥哥的做派,但畢竟是親兄妹,說話還是頗有顧忌……其實就是說話還沒太直白,也沒徹底揭破兩個哥哥的麵皮。
之後,媳婦跟她大哥依舊不大親近,但明顯針對起二哥,對二嫂子的態度都不是“結怨”二字足以囊括的……
雖然都是親戚,但平心而論,二舅哥和他那個出身王家的媳婦,也不是從珝哥兒出生前後才開始糊塗的。
林海又比較護短,甚至沒問清他媳婦緣何忽然改變,但媳婦對娘家的態度,就是他對榮府的態度,反正他是從沒想過和稀泥,大家敷衍着湊合著都留點面子。
他肯勸解,還是怕媳婦真氣個好歹,絕非為了二舅哥兩口子開脫。
賈敏卻從林海這問句裏面聽出了別樣的意思。
老爺跟着二位皇子欽差,清洗了孫家在杭州乃至浙江的勢力,從這一天開始,除非奇迹,老爺無法再轉而投向太子。
而二哥以及二嫂那個大哥全是早早向東宮交了“投名狀”——不然一次兩次想往東宮送女孩兒,能是什麼意思?
王子騰因為位高還有換人的餘地,但二哥就是只能死心塌地跟着東宮,換句話說他離了東宮毫無前程可言。
事已至此,大家的立場再無轉圜餘地。就此決裂未免着相,但在皇子們“決出勝負”之前,兄妹之間當然要“遠着點兒”了。
賈敏果斷道:“我一個做妹妹的,該說的說了,該勸的勸了,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反正我……其實是老爺你護着孝敬咱們的侄兒侄女也就是了。我信你。”
以前他媳婦也說過“都聽你的”這樣的話,但那會兒他只是有傾向,不像現在,步子已經都邁出去,幾無悔改餘地。
媳婦的果決和信任激得林海麵皮微紅——誰做出影響自己、家人親朋、乃至子孫後代命運的重大決定時,會不需要或者不在意家人的支持與信任呢。
早早就在諸位皇子之中選一位……簡直就是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賭。
而老爺露了“行跡”,欣慰與驚喜之色交相輝映,惹得賈敏也笑了起來。
黛玉長得最像老爺,這輩子兒女雙全,仕途也極為得意,老爺面上完全沒有上輩子的風霜之色。
林海見媳婦盯着她瞧了半天,還抹了抹臉,“我臉上有灰?”
賈敏笑着靠住林海的肩膀,“老爺太俊俏,我險些看呆了。”
若是換了那假惺惺的男子,只怕會來一句“胡說什麼”,看着惱火實則暗爽。
而林海則是輕咳一聲,“誇得好,這話我愛聽。敏敏再說幾句。”
賈敏果斷擰了把林海的胳膊,“還得意起來了……”
卻說夫妻倆正打情罵俏,那笑聲連在外面走廊里候着的小丫頭都聽得真,這會兒黛玉和珝哥兒都不敢過來打攪……然而有人為了前程卻不得不晚上來訪。
這人是林海的同科,從舉人到進士都是。只是中了進士后不得入翰林,便來江南做官,從七品一直熬到了現在的五品。
此人跟着孫二撈了幾筆,正是因為他跟孫家走得近,因此無論是林海還是周勵到任,他都沒湊上來敘舊親近。
如今他便屬於待罪在家等消息的那群人——真正的重罪之人,有些已然自盡,另一些則在反抗中讓都指揮使殺死或是拿住。
找林海求情的不在少數,但厚着臉皮不請自來上門求情的……這真是頭一位。
林海並沒拒之門外,藉此人之口正好把欽差、座師以及世兄和他的決定傳揚出去。
二位欽差一點沒有避讓隱晦的意思,承擔了責任的同時也意味着功勞也讓這二位取走大半——這都是應有之意。
而二位皇子下令兩江的二位都督和都指揮使出兵之前,姜巡撫他們幾個也達成了共識,不會庇護跟孫二有牽扯的文官,不管這些文官跟他們是什麼關係。
林海並不隱瞞,而他這位同科聞言臉色更白了幾分——冒雨而來,其實本來就稍顯狼狽。
此人沉默良久,林海終究看在同科的份兒上不想太薄情,於是勸道,“江南總還是要有人做官的。”但賄賂拿了,雖然拿得不多,去官未必,畢竟法不責眾,但晉陞之路真是堵死了。
可惜了。林海心道。
除了他自己這個一路高歌猛進的奇人,同科之中能在十年內混到五品,三品基本手拿把掐了。
林海這位同科臉色數度變換,終於咬牙道,“林大人,我告訴你孫家藏匿銀子的地方,你能不能保我一本。”
林海十分坦蕩,“我保你沒用,恕我直言,保本也該是榮王來寫。”其實這就是在指路了,“明兒我帶你去見榮王。”
果然沒找錯人!此人聞言猛地抬頭,“我知道容家應該聽見動靜,派人去發上這筆橫財了。”
孫二倒台,背後有容家推波助瀾,這不稀奇。孫家越倒霉,容家就越能在太子跟前說上話。
但容家摸到了孫家的~銀~庫,打算私吞……這是趁火打劫!林海猛地起身,“咱們走。”
卻說榮王身子骨不好,若無大事他睡得很早,更何況外面還下着雨……林海悄然前來,榮王直接從溫暖的被窩裏跳了出來。
用腳丫子想也知道必是大事!
榮王自己起身還不算,他就跟福至心靈似的,命人去隔壁叫他六弟——六皇子也是讓人從寶釵的屋裏請出來的。
林海進門見禮后,便沒怎麼說話……話都讓他同科說了。
二皇子深吸口氣,望向他六弟,“六弟,有勞。”
六皇子點頭道:“二哥放心。”轉而看向林海的同科,“這位大人,在前帶路。”
二皇子則看着林海道:“林大人,咱們一路吧。”
林海一點都不意外,“是。”
容家人手勢力多在西北,而此番能安排好手來到江南……搶桃子,究竟是誰給他們便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知道後面還有沒有人等着漁翁得利?!
因此二皇子必須走這一趟。作為真正的欽差,他若不出馬,真怕六弟帶人過去鎮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