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從萬象居做事公道,足以看出郭絡羅家和姚家做事公道,可內務府……張玉書心下嘆氣,內務府是皇上旗下包衣,皇上信任內務府無可厚非,可內務府里的那些人,不僅貪婪,吃相也不怎麼好看。

松伍和晉卿只因為皇上不過是想給萬象居換個東家,所損害的不過是郭絡羅家一家的勢力,因此不以為意。可是再張玉書看來,一旦萬象居落在了內務府手裏,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單單是萬象居內里的商家可能受損,便是舉國上下與萬象居有所瓜葛的農戶、商戶、船幫、馬幫,甚至是地方文武官員,都免不了要傷筋動骨一番。

不過這些話,張玉書卻是不會和張廷玉這個孩子言明的,張廷玉雖然心中還有困惑,但他卻是個知道分寸的人,因而也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過了不多時,張廷玉便告辭回去了自己的船艙。

船艙中正坐着一個四十歲左右,身量枯瘦矮小的老者,見到張廷玉回來,他微微頷首,張廷玉卻是嘆了口氣,將剛剛他與張玉書的談話與這老者重複了一番,而後他躬身施了一禮,誠懇地說道:“我心中還有困惑,請戴先生教我。”

這個老者名喚戴鐸,是張廷玉在老家祭祖時,被張家一個族叔推薦給張英的幕僚。此番張廷玉回鄉,其父便給族中通了書信,尋族中的親友擇一個熟悉地方事務的幕僚。張英在翰林院做事久了,便有些想要放外任的心思,想要再外面做出些成績,再一舉入閣。張英是知道自己短處的,他從科舉出身,之後便一直在翰林院和六部打轉,對地方上的事物並不了解,因此才想要擇選一個擅長這方面的幕僚來彌補不足。

張廷玉結識戴鐸之後,見他談吐不俗,是個心中對地方事務很有溝壑的人,便覺得非常滿意和佩服,此番回京,便將他一道帶回。剛剛去見張玉書,戴鐸不方面露面,便留在了船艙之中,此時張廷玉滿腹疑惑的回來,下意識的便向他討教了起來。

戴鐸捋了捋下頷的幾縷鬍鬚,笑道:“公子不明白也是正常,地方上的事物錯綜複雜,非是一言兩語能夠說清,待我與公子慢慢說來,便也是了。”

說罷,他十分從容地給張廷玉倒了杯剛剛沏好的茶水,而後才正色說道:“朝廷在地方上,最看重的便是賦稅和安靖這兩方面的政績,而這兩處,也是最讓地方官員頭疼的所在。朝廷的規矩,若是不能將賦稅收足十成,年終考核便不能得到卓異。若是賦稅不足五成,那地方官員還要被問罪。

可地方的情況複雜,賦稅並不是那麼好收繳的,一旦壓迫過重,則容易引發動亂,糧稅是收足了,可地方的安靖卻是極可能出現問題。當今天子極重視民間的安定,一旦出現所謂的民亂,那便是捅破了天的大事。便拿去歲的陝西省來說,若非最後被查實是地痞游閑山匪等藉機作亂,那眼下陝西便不是這樣的情況了。

而賦稅之中最棘手的,還不是考評的問題。縣官上面有府尊,府尊上面有巡撫、有總督,如果整省的賦稅情況都不盡如人意,便是連巡撫和總督都免不了要被掛累,可見此事牽扯有多大了。”

張廷玉一面聽着,一面點頭,末了才又問道:“那這和萬象居又有什麼關係?萬象居不過是京中一個豪奢的商家而已罷了。”

戴鐸卻是搖頭,嘆息道:“萬象居雖然偏居京城,可其影響,卻遠遠不止是京城以及直隸,而是遍佈全國各省。便只說一個簡單的例子,據我所知,萬象居有一道名喚傾將彩墨染層林的菜市,其中需要用到的食材是采自海中,止山東一省的沿海,便有上百的漁民為萬象居提供這海中珍饈不說,萬象居還派出了管事,在海灣處圍海飼養此物,雇傭的也都是當地漁民。

從前漁民出海,風險很大,往往稍有不慎便有傾覆的危險。可自打這萬象居在沿海廣開漁場,便被不少漁民提供了安全又穩定的收入來源,且因為這漁場開在當地,又給地方諸縣繳納了許多賦稅。

而這海物出水后,需要儘快送往京城來確保新鮮,因這需求,漁場與京城間,便有專門的船幫使用了極其快速輕薄的船隻往來供貨。這樣一來,便又不知養活了多少人。從前地方上對船幫多有忌憚,便是因為船幫之間的勢力錯綜複雜,常常因為爭搶生意而起摩擦,進而引發械鬥,給當地的安靖鬧出事端來。

如今萬象居從全國各地採買之物不知繁幾,水路上的船幫們也有此多出了許多生意,原本的僧多粥少自然摩擦甚多,如今卻是供不應求,不但沒了從前的齟齬,各大船幫還為了能夠增加效率而開始合作。”

說到這兒,戴鐸頓了頓,喝了一盞茶,看着張廷玉目光連連變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便復又說道:“再說地方普通農戶和鄉紳,也受益於萬象居頗多。萬象居在民間採買糧米果蔬,不僅價格十分優渥,還提供農具、種子、水井乃至技術的支持。從前遇到不大好的年景,農戶們便只能望天而嘆毫無辦法,可如今有了這些,日子便好過了許多。

鄉紳們田地比民戶們要多得多,自然收益便也更高。鄉紳在民間的地位很特殊,他們是聯絡官府與民間的橋樑。大部分時間,他們代表的是官家利益,和官老爺們站在一處,幫忙監管下面民戶的動向,以及催繳賦稅等等。可若是遇到官府對民戶的壓榨太過的事情,他們也會開始回護農戶。

鄉紳和農戶間的關係,經過不知多少朝代的磨合,早已經有了約定俗成的模式,農戶願意將田地掛在鄉紳的名下,一則是為了避免一些苛捐雜稅,二則也是尋求庇護的意思。官府的老爺們畢竟是外來人,多數任滿三年便會離開。可農戶們卻算是鄉紳的‘鄉里鄉親’,算是半個自家人,他們是不會為了流動的官吏而過分壓榨名下的農戶們。

而鄉紳與農戶之間的摩擦,歸根究底還是在錢這個東西上,如今不知有多少鄉紳想法設法的想和負責給萬象居做採買事物的商戶或管事牽上線,希望萬象居能夠在他們這地頭採買糧米瓜果絲帛種種。

農戶們富足,他們上頭的鄉紳則會比民戶更富足許多。兩者穩定,既有利於納稅,也有利於地方安靖,地方官員既不會再為賦稅與安靖之間的平衡而發愁,甚至還會因為地方富足而多得些孝敬——不然為什麼幾乎所有人都喜歡去富饒的江南做官呢?而萬象居影響最大的,便是將很多原本的窮鄉,慢慢變作了第二個、第三個江南。”

張廷玉聽得十分駭然,沉默了半晌,才艱難地開口道:“那如今聖上想要將整治萬象居,豈不是……”

戴鐸點頭道:“萬象居的事情太過複雜了,非是朝廷一時半刻能夠理清的,趙大人這一次,太過急躁了些,只怕難以收場。依我之見,東翁這一次,還是不要涉足此事為好。”

就在張廷玉和戴鐸在濟寧渡談論此時的時候,毓慶宮中,胤禩也將老四的困惑大抵說了個七七八八。他自然不會像戴鐸給張廷玉解釋的這般詳盡,胤禩只不過是將老四心中最為糾葛的奢侈之害擊了個粉碎而已。

“朝廷已經默許了火耗,便是年景不好,稅款不足,地方官都不會因此少拿火耗。可如今地方賦稅充足,即便地方官多拿了幾分火耗,都不會讓百姓的生活變得糟糕。無論是地方官還是鄉紳,為了他們的前途,都不會利欲熏心的做出殺雞取卵的事情。畢竟……”

胤禩深深地看了一眼正聽得專註的老四,慢慢說道:“朝廷認可的火耗能夠餵飽這些人之後,過分貪墨所需要的成本和所要承擔的風險便會變得很大,為了這麼高風險的事情,而有可能丟掉穩定的收入,但凡不是蠢貨,都不敢把手伸得太長。風險大於收益的時候,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其實這種想法還真不是胤禩的獨創,上輩子老四為了整治吏治弄出了個高薪養廉的章程,其實走的也是這個思路,都是加大地方官員貪墨的成本和風險,以此來遏制他們的貪心。只不過想法是好的,但是當初國庫的情況實在是拿不出足以餵飽這些人的銀子,以至於這個章程,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了。

如今萬象居就是個生錢的機器,前來消費的人越多,萬象居產出的價值便越大,給地方提供的賺錢空間便也越大,地方上便越富足。而地方上富人越多,萬象居的潛在可能客戶群便也越大,如今反覆不息,便是個良性循環。

而在這個循環中,每個人都有割捨不斷的利益,如今皇阿瑪看不到這一點,趙申喬也忽略了這一點,只想在這個轉動得生生不息的利益機器上摻和一腳,也不怕他們的腳,被這個機器給捻得粉碎。

這些話說完,不僅老四一個人若有所思的沉默,便是剛剛還是抱着不同心思的太子、老大、老五和老七他們也是同樣都變了臉色,不由越想越覺得心驚,看着眼前氣定神閑的老八,他們心裏也是百味摻雜,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

胤禩卻是面色如常輕聲說道:“但等五日後的大朝會,皇阿瑪便會知道,什麼叫做舉步維艱了。”

若是只牽扯到一家一戶的利益,皇權重若泰山,能夠生生碾壓過去,便如同皇阿瑪處置當初的索額圖和明珠。索額圖和明珠雖然麾下攀附者甚重,但是那些人的權力和利益,都是來自於皇上,一旦皇上想要收回,他們便瞬間如同土石崩塌,毫無反抗之力。

可是萬象居不一樣,他牽扯到的,是不知多少勢力的根本利益,非是皇權能夠簡單粗暴的碾壓過去就能瓦解的。老四說萬象居奢侈,誘人享樂,其實這話也沒說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地方上這許許多多的勢力在嘗過了萬象居帶給他們的甜頭后,一旦將這種利益徹底剝奪了去,便簡直有如給他們抽筋拔骨一樣的難過。

萬象居的良好口碑是這麼多年來做出來的,而內務府的貪婪名聲很難讓地方上種種利益牽絆的人相信他們。大朝會這一仗,他還真是期待呢,皇阿瑪以為他定下了章程和論調,底下的人就都會像當初他要處置索額圖和明珠一樣群起附和、不敢吭聲嗎?還真是太平的日子久了,忘了這些人在維護自己的核心利益的時候有多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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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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