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子玉
瓊華宮總管太監蔣德是西苑的老人了,自打這西苑蓋的時候,他就在這兒當差,前前後後伺候了三位主子。
第一位是前秦安國公府梅家的貴女,后遴選入宮,聖上甚愛,獲封辰妃,因辰妃不喜在宮中居住,特建了此處。
如今都說梅貴妃是天下第一美人,蔣德卻覺得,那是沒見過宸妃娘娘之故,便是自己那時候還小,卻仍記得那位美人是如何的傾國傾城,才華橫溢。
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善歌舞,前秦永福帝琴藝卓絕,天下聞名,與宸妃更是情投意合,西苑建成之後,便跟宸妃移居出宮,日日相對。
當年自己經常大着膽子偷跑去梅林,看帝后相處,經常都是皇上彈琴,宸妃娘娘歌舞,他們不似這人間帝后,倒像一對最平常的夫妻,至今自己都不能忘記宸妃娘娘跳舞時的樣子,一身素衣在灼艷的紅梅間翩遷起舞,彷彿九天上最美的仙子。
那時候自己經常跟師傅說,宸妃娘娘是世間最美的女子,師傅卻嘆了口氣,嘀咕了句,紅顏禍水,自己當時並不知師傅為何如此,後來方知原因,此雖是兩朝密事,卻也天下盡知。
當年宸妃娘娘入宮前,曾是武安侯未過門的妻子,兩家本是親戚,武安侯是宸妃娘娘的表弟,自幼定親,門當戶對,說起來,也算一對佳偶,卻不想造化弄人,宸妃娘娘大婚前去廟裏燒香祈福,卻偶遇永福帝,二人一見傾心,不可自拔,悔婚入宮。
武安侯被皇上遠調涼州駐守,奪妻之恨刻骨銘心,武安侯自此勵精圖治,終引兵造反,攻入帝都,前秦四百年江山一朝傾覆,武安侯帶着大軍踏入西苑,卻發現永福帝跟宸妃兩人已服毒自盡。
武安侯恨極,把永福帝挫骨揚灰,並血洗內宮,把大秦皇族屠戮殆盡,后登基稱帝,國號大周,安國公獲罪,一族發配為奴,這西苑也跟着荒涼了。
要說皇朝更迭不算稀奇,自古而今哪個王朝能永生永世,盛極必衰,不過是氣運盡了而已,一個王朝如此,一族更是如此。
安國公一族,因一人獲罪,本再無起複之日,卻未想宸妃娘娘有位嫡親的侄女,當年年幼,還不覺如何,后長大成人竟與宸妃娘娘有七八分相似,前秦因何傾覆,這是舉國皆知之事,后皇上登基,後宮美人眾多,仔細瞧來,或多或少都有些宸妃娘娘的影兒,這般心思誰人不知。
如今梅氏一族竟出了這麼一位,自然成了合族救星,千方百計送入內宮,果然寵冠後宮,梅氏一族雖未因此重回京都,終歸日子好過了不少,這西苑也重新修建,比之當年更為奢華精緻,皇上親自賜名瓊華宮。
世人都以為是因貴妃娘娘之故,卻不知,當年的宸妃娘娘閨名梅瓊華,梅妃娘娘得寵數年之久,外人都為皇上深情所動,也只有貴妃娘娘自己知道,她始終是替身,是影子,這一輩子活的可悲之極,最終鬱鬱寡歡傷懷而死。這個人人羨慕的寵妃,卻是天下最可憐之人。
第三位主子便是如今的九公主,提起九公主,蔣德不禁暗暗嘆息,皇上如此寵愛,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皇上冷心冷清,更有些偏執,宮裏那些皇子公主,從未見疼愛看重,卻對九公主如此,便是出於愛屋及烏,這個屋到底是梅貴妃還是宸妃娘娘,就難說了。
說起來,這位九公主也是個可憐人啊,而公主天性善良,待下寬和,以至於他們對這位主子都是打心眼兒里的喜歡,盼着她能平平安安的過上一輩子,要不然,就憑榔頭那個小丫頭,如何能指使的動他們這些老人,不過是睜隻眼閉隻眼,讓公主能自在的時候,自在些罷了。
反正這西苑平常也無人前來,宮裏的娘娘們恨不能忘了這個地兒,那些皇子公主們更是提都不願意提。
如今皇上幾月不來,這西苑還能有什麼事兒,公主不回來便不回來吧,卻怎麼也沒想到,七皇子劉凌忽然跑來賞花,這着實有些詭異。
西苑的梅花是好,可別處也不是沒有,七皇子巴巴的跑這兒來是為了什麼,着實讓人想不明白,他一來,公主必然要露面的,好歹是兄妹,面兒上還是要過去才成,只不過,怎還不見公主跟榔頭回來。
蔣德真有些焦躁起來,別是公主忘了吧,不能,便公主忘了,還有榔頭這丫頭呢,別看榔頭年紀不大,做事卻頗為妥帖,想也是,奶娘一手調理出來的人,哪會差的了。
正想着,便見不遠處行來馬車,不禁鬆了口氣,待馬車停下,蔣德忙帶着人跪下行禮:“老奴蔣德給公主扣頭。”
劉涼跳下來,把他扶了起來:“德公公這些日子身體還好吧。”
蔣德露出一抹笑意:“勞公主惦記,老奴好着呢。”
劉涼歪着頭打量他一遭點點頭:“瞧着倒是精神多了。”抬頭往裏頭瞄了一眼,小聲問:“七皇兄還沒來吧?”
蔣德:“七皇子昨兒使人來傳話,估摸着辰時左右才會到。”
劉涼這才鬆了口氣,拉着榔頭回宮梳洗換衣裳,怎麼也要裝裝樣子才行,剛收拾妥當,殿外的小太監便跑來稟告說七皇子與蘇少將軍到了。
劉涼愣了愣,望向榔頭:“蘇少將軍?”
榔頭眨眨眼:“公主,今兒少將軍也會過來,奴婢沒跟您說嘛?”
劉涼瞪着她:“我萬分確定你沒跟我說,非常確定。”
榔頭咳嗽了一聲:“那個,估摸是奴婢忘了,公主也知道,奴婢可不比公主在問梅閣里清閑,奴婢得當差呢,忙啊,這一忙忘了回稟公主也是有的。”
劉涼才不會被她糊弄呢,自己是在問梅閣沒什麼事兒干,可榔頭那差事也很輕鬆好吧,說是收拾梅花,可那些活兒大都讓青山大叔幹了,這丫頭就是個混吃等死的擺設,忙什麼啊。
尤其,對於這個什麼蘇子玉,榔頭跟自己提了可不是一次倆次了,心心念念盼着自己能跟蘇子玉看對眼,然後把自己丟給將軍府,她就解脫了,當自己不知道呢,蘇子玉來了,這丫頭能不知道騙鬼去吧。
榔頭見公主那個咬牙切齒的樣兒,遣了屋裏人,走到她旁邊,小聲勸說:“公主何必如此耿耿於懷,不過是見一面罷了,公主若是不喜歡,誰還能逼着公主嫁他不成,他與七皇子是表親,兩人又一向交好,跟着一起來西苑了有什麼新鮮,公主可不能冤枉奴婢。”
劉涼是一句也不信這丫頭的,不過人都來了,自己也不能把他趕出去,卻在心裏先對這個未曾謀面的蘇子玉添了幾分惡感,發誓不會讓榔頭這丫頭如願,氣哼哼的出去了。
蘇子玉並不知這些,與劉凌策馬而來,到了西苑大門勒住韁繩,抬頭瞧了瞧,目光閃了閃,便聽旁邊的劉凌道:“你說哪兒沒有梅花啊,不說我的別院,便是你們將軍府那片梅林也頗為繁盛,做什麼非跑這兒來,我可跟你說,此事若讓母妃知道,少不得要斥責你我。”
蘇子玉淡聲道:“莫非這裏人不是你妹妹,你當哥哥的來看看自己妹妹,難道不應該?”
劉半摸了摸鼻子:“雖是我妹子,可她自幼養在這瓊華宮裏,統共也沒見過幾次,說起來與陌生人也差不多少,你也知道那些事,這個妹妹是宮裏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又頗得父皇寵愛,跟你說句實話,我是真不知如何對待這個妹妹,若不是你執意來此,打死我也不會跑到這瓊華宮來,而且,我這個妹妹極無趣,僅見過的那幾面來看,簡直是個木獃獃的丫頭。”
木獃獃?蘇子玉忍不住想起那張圓圓的小臉,從梅枝上探出來,好奇的望着自己,那小臉上的笑容竟比那雪后初晴的日頭還明亮,只那一眼便這輩子都忘不了,近兩年,自己跟着父親駐守在外,卻更無機會來此,也不知她還會不會記得自己,或者早就忘了,畢竟那時她還小……
劉凌看了他一會兒,心裏着實不知表弟想的什麼,這瓊華宮到底何處吸引表弟了呢,正想着,便見蔣德帶着人跪在地上:“老奴蔣德給七殿下請安,給少將軍請安。”
劉凌擺擺手:“得了,起來吧,你們這瓊華宮倒比宮裏還有規矩,你也不必如此,說起來,倒是我叨擾了你的清靜呢。”
蔣德忙道:“殿下說哪裏話來,殿下能來瓊華宮,是奴才等的造化。”
劉凌笑了兩聲:“你倒是會說話。”跟蘇子玉邁步往裏走,直進了瓊華宮梅林中的亭子裏落座,剛納悶劉涼怎麼不在,便見旁邊蘇子玉的目光盯着外頭,順着看過去,便見梅林中的小徑上走來一行人,當前一人身穿大紅羽緞的斗篷,施施然行來。
到了跟前,卸下風帽,露出一張圓潤粉嫩的小臉,笑的眉眼彎彎,微微蹲身:“小九給七皇兄請安。”
劉凌愣了愣,記憶中這妹妹是個木獃獃無趣的丫頭,可眼前這丫頭着實可愛的緊,莫非自己記錯了?
其實,劉凌前幾次見劉涼的時候,正趕上劉涼跟父皇賭氣,使起性子,便不言不笑,不搭理人,以至於劉凌以為她是個木呆丫頭,故此這回一見大為意外,一時看着劉涼發起呆來。
直到小安子低聲提醒自己,方回神,心說,這個妹妹還真是讓自己意外啊,捂着嘴咳嗽了一聲。
劉凌自來是個爽快性子,驚愕過後,立馬找回了狀態,笑了兩聲:“你我兄妹總不見面,為兄倒有些認不得了。”指了指蘇子玉:“這是將軍府蘇子玉。”
蘇子玉躬身行禮:“蘇子玉給公主殿下請安。”
劉涼本來想當蘇子玉是空氣的,可劉凌這般正兒八經的介紹了,自己也不好再裝,只得道:“少將軍不必如此多禮。”也不過客氣了一句,便轉過頭跟劉凌說話去了,明顯不想搭理蘇子玉。
蘇子玉倒也不以為意,只是在旁邊默默看着他們兄妹,目光卻忍不住落在劉涼身上,她長大了,變化卻並不很大,小臉還跟那時一樣圓乎乎的,一雙眼睛靈動非常,笑起來彷彿比記憶中還要更燦爛些,便連枝頭盛開的梅花都相形失色。
蘇子玉的目光太明顯,以至於根本瞞不過別人,更何況,榔頭始終悄悄觀察他,所以,把蘇子玉的表現盡收眼底,就蘇子玉看公主的目光,若說無意,鬼都不信啊,心裏頓時歡喜非常。
只不過,也有些疑惑,這蘇子玉跟公主從未見過吧,怎這頭一次見面便如此,難道這就是人家說的一見鍾情,一定是了,沒想到啊!自己的計劃峰迴路轉,竟會如此成功,想是自己前些日子燒香拜佛的緣故,看來還得去廟裏多燒香啊,簡直太有用了。
想到公主以後跟駙馬爺的幸福生活,榔頭心裏默念數遍佛祖保佑,歡喜的一張小嘴閉都閉不上,一個勁兒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