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甄氏面露詫異,她淡淡地飲了一口茶,問道:“怎麼突然想起問你姐姐的事了?”
“今日本是姐姐的忌日,可是我卻遺忘了許多與姐姐有關的記憶,想來實在該死。”姜凝醉微垂着頭,她輕聲說著,唇邊的笑意漸轉苦澀。“母親說姐姐丟了先帝賞賜的簪子,是初回京城時候的事?”
“是啊,應該是六年前的事了。”回想起往事來,甄氏也不覺有了瞬間的晃神,她道:“想來也是稀奇,疏影向來循規蹈矩,做事也懂得進退分寸,一直是你父親與我的驕傲,從沒讓我們失望過。可是自從回了京城,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進京的第一日,就因不識得皇室貴族,而不小心冒犯了長公主。後來皇上大宴群臣,為你父親接風洗塵,她盛裝而去,又冒失地丟了皇上賞賜的簪子,之後更是經常做出一些惹得你父親不高興的事,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父親對她發這樣大的脾氣。”
姜凝醉記得青芙曾經不經意間跟她談及姜家往事的時候,說過太子妃的父親雖然一生征戰南北,是個萬人敬仰的大將軍,但是對於兩個女兒卻是極為疼惜的。從小到大,從不曾對她們二人紅過臉,聽起來應該是個不折不扣的慈父。既是如此,甄氏口中向來規矩的姜疏影又會因為什麼事惹得大將軍動氣至此呢?
姜凝醉回過神來,佯裝一副苦惱的樣子,道:“我好像隱約記得這件事,不過那時候我年紀尚小,並不明白原因。”
甄氏笑了笑,道:“你當然不會明白,你的父親甚至都不肯告訴我原因。他罰疏影在祠堂跪了一夜,我想去替她說兩句好話,卻被你父親趕出了祠堂。我那時只是模糊地聽見你父親質問她,究竟懂不懂‘君臣有別’四個字怎麼寫?可是疏影一個字也不肯說,不論你父親怎麼訓斥,她始終沒有為自己辯駁一句。”甄氏說著,眉頭輕擰,似乎也為這件往事而感到疑惑不解,“我本以為你父親的這句話里指的‘君’是吳王,可是後來一想,又覺得解釋不通。吳王十四歲便跟隨在你父親身邊征戰南北,與疏影也是青梅竹馬,雖然先帝一直沒有開口點明過,但是他們二人的親事卻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況且吳王心儀疏影多年,情意自是不必多說,若要因為他們太過親近而怪罪於她,這似乎是有些說不通的。”
姜凝醉倏地蹙緊了眉頭,心中所猜測的事情得到了驗證,她卻並沒有感到多少輕鬆自在。“母親是說,當年姐姐要嫁的人,是吳王?”
“是啊。”甄氏瞧着姜凝醉尤帶詫然的模樣,笑道:“除了吳王,還能有誰呢?”說著說著,甄氏的眼中劃過一抹沉痛,笑意慢慢淡下來,聲音隨之幽幽響起。“只是可惜了,還沒來得及喝下這杯合巹酒,京城的一道噩耗,就催得她急急地去送了性命。”
這道噩耗,自然是先帝駕崩的消息。
可是姜凝醉仍舊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如果姜疏影當初真的要嫁給吳王,如果她真的對吳王有情有義,那麼她不應該會不知道,先帝駕崩對於這個天下意味着什麼,對於顏漪嵐和吳王又意味着什麼。
為什麼要匆匆回京替顏家守住這最後一道城門,如果她的心裏向著吳王,如果她要助吳王得到大顏江山,那麼最好的辦法,是坐等隋國攻進皇宮,取下了顏漪嵐和顏君堯的首級之後,再隨同吳王一舉進京擊退隋軍,讓吳王能夠名正言順地坐上大顏的王位,以此獲得民心。
而她這麼做,擺明了是站在與吳王相對的立場上,這樣做對於她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或許她從頭到尾要的都不是什麼好處。想着,姜凝醉極輕極緩地閉上了眼睛。
這個天底下沒有人會蠢到用性命去換一個好處,姜疏影這麼做,不過是為了一個人,一個比她的性命更重要的人。而這個人,似乎當真除了顏漪嵐,再沒有別人了。
太過明白的事實讓姜凝醉有些承受不住,她晦澀地抿緊了唇角,笑得有些凄哀。“我從沒有聽旁人說過這些事。”
她從沒有聽過。假若她早一點聽說這件事,她或許不會讓自己落入這樣被動又狼狽的局面里,她或許也不會這麼輕易地讓顏漪嵐住進她的心裏來。最最可笑的是,她甚至都不能去計較什麼,她可以跟這個天下的所有人去爭去搶一份愛情,但是她獨獨無法去跟一個死人算計這些。
姜疏影就算死了,也是顏漪嵐心頭的一座墓碑,她永遠都會在那裏,活着的人也許總有一天會隨着時間慢慢走出來,可是死了的人,怕是要在顏漪嵐的心裏葬上一輩子的。更何況,姜疏影是用這樣一種近乎於決絕的方式鐫刻在顏漪嵐的心裏,就算切膚剔骨,顏漪嵐也不能遺忘她。
這麼想着,姜凝醉不禁心生一股冷意。她第一次很想問一問顏漪嵐,她想知道,在顏漪嵐的心裏,究竟有沒有一空位置是屬於她的。她真的不需要太多,哪怕有一點兒,也是好的。其實這並不能證明什麼,但是那至少能夠證明她存在過,她在顏漪嵐的心裏存在過。
之前一直懸在姜凝醉心頭的疑惑,這一刻終於全都解開了。難怪她總是能在顏漪嵐的眼裏看到那樣恆古不化的寂寞,難怪她時常覺得顏漪嵐是這樣的孤獨,難怪她眼裏的顏漪嵐是這樣的不畏生死。
她以為顏漪嵐對太子妃這般好,是因為看在姜家忠心不二的份上,如今才知,原來都是因為姜疏影。是了,倘若不是看在姜疏影的面子上,顏漪嵐大可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姜凝醉的心裏疼得厲害,卻偏偏找不到合適的表情來表達,想來她向來冷靜慣了,真想要大哭喊痛的時候,竟然找不到合適的方式了。也罷,她心裏的那些痛,就算真能宣洩出來,又如何呢?
她的疼,永遠不會有人明白。
“不過凝兒,有句話,母親不得不提醒你。”甄氏一收臉上傷嘆的神情,眉目轉而凝重起來,她道:“雖說吳王極其敬重你父親,又看在疏影的份上,待咱們姜家向來親厚,但是你也知道,當初疏影是為了顏國和長公主而死,吳王自此之後,與長公主勢如水火。天下人人皆知,姜家忠心於朝廷,效力於長公主,也就等於在立場上,咱們與吳王是對立的。所以,你切記要與吳王保持距離,朝廷上的事瞬息萬變,誰也保不準下一刻吳王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姜凝醉將甄氏的叮囑記進了心裏,她道:“我明白了。”
其實姜凝醉雖說算不上與吳王相熟,但是這一點她卻是可以理解的。吳王怎麼可能會不懷恨在心呢?唾手可得的江山和最心愛的女人,最後全部拱手送了人,在吳王的心裏,顏漪嵐無異於是搶走了他一切的罪魁禍首。
而且,姜凝醉想起當初顏君堯曾經說過,當初姜疏影把守京城外的最後一道城門,明明已經處在了劣勢,顏漪嵐卻下令關了城門,將姜疏影和她的軍隊活生生關在了外面,讓他們無路可退,只能咬牙迎擊。
這樣殘酷的事實,就連姜凝醉如今想起來,都覺得手心發顫,背脊一片寒冷。
施施然地站起身,姜凝醉用極冷靜的聲音說道:“我想去祭拜一下姐姐。”
“好。”甄氏點頭,隨着姜凝醉起身往外走去。
“母親不必隨行了。”姜凝醉叫住甄氏,微微笑道:“這樣的日子,難免睹物傷情,有青芙陪我便夠了。”
聽到姜凝醉體貼的話,甄氏眉眼浮現幾抹憂傷,她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走出了太子妃的閨房,姜凝醉默默掩上了門,轉身往祠堂走去。
靜謐的夜裏,有風從臉龐拂面而過,姜凝醉站定在祠堂門口,她抬頭看着門樑上懸着的兩隻燈籠,一陣風吹過,燈籠里的火焰晃了晃,淡淡的夜色投進堂內,映了一地凄迷。
命青芙守在祠堂外,姜凝醉拾步,走進了內堂。
吳王依舊站在姜疏影的靈位前,像是在她們離開的這段時間裏,他壓根沒有動過。他背對着姜凝醉,側臉沉默,冷峻的氣勢褪了去,透出一絲不知名的晦澀和倦怠,他面無表情地低着頭,伸手輕拭着姜疏影的靈牌。
姜凝醉默不作聲,她走上前去,兀自取了三支香,然後來到擺放着姜家列祖列宗靈牌的供桌前,微微低着頭,虔誠地彎腰祭拜。
將手裏的香插/進香爐里,姜凝醉倏地輕笑了聲,在寂靜的夜裏,不覺有些譏誚和詭異。“吳王想讓我記起來的,就是當年有關於姐姐的一切么?”
姜凝醉的話,讓吳王神色微動,他轉身面向著姜凝醉,緩緩收回了撫在姜疏影靈位上的手。
胸口隱隱作痛,姜凝醉眼瞼微垂,睫毛在閃爍的燭光里投下一層深深的暗影,“吳王這麼做,真是好沒有意思。”
吳王負手而立,聽到姜凝醉似譏諷似自囈地話,他心神微沉,隨後冷聲道:“本王只是想讓你知道,這個天下,她顏漪嵐不配得到。”
就算姜疏影死了,他也要她在天上清清楚楚地看着,這個天下,他和顏漪嵐,究竟誰更有資格得到。
他要告訴她,她當年的決定是多麼的愚蠢。
“那又如何呢?”姜凝醉冷聲一笑,目光堅定地道:“若論結果,她還是得到了這個天下。既然得到了,我就不會允許任何人從她手中奪走。”
吳王眸色漸轉,聲音如同夜裏吃人的鬼魅一樣陰沉恐怖。“即使她曾經利用和殺死了你的姐姐?”
過往一幕幕自腦海中浮現而過,姜凝醉緩緩笑了起來,清澄的眼裏映着淡淡的笑意,如同落了一池的桃花。“比起旁人的說辭,我更相信她。”
姜凝醉回得那般豁達,彷彿她們之間從未生出過芥蒂,這樣的信任,似乎從一開始就不需要任何的理由。這樣的姜凝醉令吳王啞然,他壓抑住心頭的震撼,一字一句道:“她的心裏從來就沒有你。”
“她心裏藏着一個人,我早有察覺。”姜凝醉想了想,輕道:“不過我無意去探知,是誰其實都與我沒有關係,她們在我之前出現,是我所不能控制的事情。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必知曉。”
她愛顏漪嵐,跟顏漪嵐愛不愛她,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
倘若是姜疏影的死,讓顏漪嵐的心變得如此冰涼,那麼從今往後,就由她來捂熱她。畢竟她早已決定,終其一生,也不會再離開她。
吳王深深地望着她,看了很久,似是有些讀不透眼前這個清冷淡漠的女子,又似是想要知曉她的豁然究竟是真還是假。
“既然已經祭過姐姐,還請吳王儘早送我回宮。”姜凝醉說著,轉身往祠堂外走去,“讓長公主等得太急,始終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