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眼前走來的是一個中年婦人,眉目清雅,容貌端莊,即便穿着最尋常不過的素白衣裳,也給人一種溫和而不失華貴的感覺。
她藏了細紋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姜凝醉,像是在極其細緻地打量她,溫潤的眼裏不知不覺漫出淺淺的水汽,她有些發顫地伸出手來,似乎是想要握住姜凝醉的手。
“瘦了些。”婦人一邊凝視着姜凝醉,一邊喃喃道:“在宮裏,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姜凝醉怔怔不答,倒也不是不想回應眼前婦人熱切的關心話語,而是她壓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於是,她便這樣默默地站着,低頭看着婦人伸過來的手,一時間竟也不知該不該同樣伸出手去。
“夫人。”青芙恭敬地行了個禮,道:“娘娘上次落水后受了驚嚇,所以好些事情都記不太清了。”
青芙的這一句提醒本是說給眼前的婦人聽的,但是姜凝醉卻從中聽出了這名婦人的身份,想來,眼前的人便是太子妃的生母,大將軍夫人了。這麼一想,姜凝醉心裏便釋然了,也難怪她會如此打量自己,天地人哪有母親會不心疼挂念自己的孩子。
看着眼前的婦人,姜凝醉不覺地竟想起了自己的兩位媽媽,她的心裏霎時柔軟下來,唇齒幾番遲疑,終於低聲喚道:“母親。”
聽得姜凝醉喚她,大將軍夫人甄氏連忙抹了抹眼角的淚,她點頭應着,隨後略帶歉意地回頭去看一旁的吳王,道:“瞧我,看見凝兒太過高興,一時間竟沒來得及向吳王請安。”說著,甄氏便彎身打算行禮。
“夫人不必多禮。”伸手扶起甄氏,吳王收回手,道:“進府再敘吧。”
甄氏聞言,偏頭看了姜凝醉一眼,點頭道:“是。”
將軍府內裝潢佈置自不能與宮中相比,但卻也別有一番韻味,走過一片人工竹林,甄氏將他們領到了府里的祠堂。門外掛着兩盞懸了白布的燈籠,在夜裏看起來有些凄涼恐怖,姜凝醉隨着一行人踏進祠堂,看見正對着他們的牆上掛滿了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她默默駐足觀看了好一會兒,才在最下面找到了姜疏影的靈牌,她不由地多看了兩眼。
倒也不是因為靈牌上寫了什麼特別的話,那些繁文古言姜凝醉也看不太懂。她之所以會特別注目,是因為姜疏影的靈位下面,還放置了一把劍。那是一把怎樣犀利的劍,光是遠遠地看着,似乎就能感受到它身上凌厲的殺意,泛着森森的血腥氣味,直逼人的心頭而來。
姜凝醉的心口一震,轉瞬又不禁笑自己的大驚小怪,不過是一把套在寶鞘里的劍而已,就算再鋒利,如今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又能造成什麼傷害,她瞬間的震顫似乎來得太沒有道理了。
靈牌下的供桌上,數排燈芯不動聲色地燃燒着,風從祠堂外吹起來,它們就隨之輕輕擺動,搖碎了一室光影。一時無人說話,姜凝醉偏頭看見吳王上前了幾步,他低頭撫了撫供奉着的那把劍,而他的神情隱在暗處,姜凝醉雖然看不見,但卻可以感覺到他無言裏的哀傷。
姜凝醉心口突突跳動了兩下,似乎從吳王含有千言萬語的背影里瞧出了端倪,她正想細細推敲,可惜手臂突然被人輕輕拉住,回頭看見甄氏衝著她搖了搖頭,示意她隨她走出祠堂。
“讓吳王獨自待一會兒吧。”站在祠堂外,甄氏似嘆似哀,她說著,似是想起了過往的種種場景,美目浮現出淡淡的傷痛。“凝兒,隨我回房說說話。”
姜凝醉不忍拒絕,只得點頭答應下來。
甄氏將她領回了太子妃未出閣前居住的閨房裏,房間很寬敞,透着馥郁的熏香氣味,窗邊擺着一架古琴,旁邊還放着女紅用品,籃子裏擺着一張沒有綉完的手帕。素聞大將軍的兩個女兒,一個英姿颯颯,能武善戰,一個溫婉聰慧,知書達理,如今看來傳聞果真不假,這太子妃當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就連這些女紅刺繡,也是學得有模有樣。
這般想着,姜凝醉又不免替太子妃可惜,這樣一個才情出眾的女子,到底還是被太子辜負了。如若遇上的是個良人,或許便就是一段惹人艷羨的佳話了。
“凝兒,快坐下,讓娘好好瞧瞧你。”命青芙合上了門,甄氏這才上前幾步,拉住姜凝醉的人,一邊領着她往座位上走,一邊仔細地端量她,道:“你且老老實實告訴娘,太子對你還好么?”
在宮裏生活得久了,姜凝醉已經漸漸遺忘了這種出自真心的關切是個什麼滋味,她看着眼前的甄氏,不自在地笑了笑,道:“母親不必擔心,女兒過得很好。”
“那就好......”甄氏說著,卻又始終放不下心來,不免又多看了姜凝醉一會兒,道:“為何你會與吳王一道回府?之前聽吳王的人傳信於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姜凝醉想了想,索性說了謊:“是長公主的意思。”
聽聞是顏漪嵐的吩咐,甄氏卸了心頭的疑惑,釋然道:“原來如此。”
“當初你要進宮我便不同意,你性子溫婉,又不懂得爭取,進到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裏,始終是要吃虧的。”甄氏嘆了口氣,道:“可惜你一心向著太子,說什麼也不肯放棄,我跟你爹沒了法子,這才點頭答應。好在宮裏始終還有長公主在,若有她照料着,我也能放下心來。”
一直聽說姜家對顏漪嵐忠心不二,如今聽到甄氏這麼說,姜凝醉才深有體會,這般的信任,不是一般的君臣關係可以做到的。轉瞬姜凝醉又想,姜家的信任也完全不是沒有理由的,畢竟,自她代替太子妃的這一年裏,顏漪嵐是如何處處維護太子妃的,她比誰都看得清楚明白。
提及顏漪嵐,姜凝醉一直冷淡的眉眼裏透出些許不自在,她掩低了聲音,道:“長公主待我很好。”
甄氏聞言,點了點頭,卻又不覺地感到心頭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這一次姜凝醉回府,跟從前簡直判若兩人,明明還是她的女兒,但是性格以及言談舉止,都顯得那麼的陌生和不一樣了。
往日太子妃的嘴邊掛着的只有顏君堯,而如今姜凝醉自從進府至今對顏君堯隻字未提,反倒是句句話不離顏漪嵐。這種明顯的親昵,甄氏一聽就能夠感受得到。
不過青芙也說過,姜凝醉之前不慎落了水,所以好些事記不太清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性格也有了些許轉變。甄氏這麼想着,不禁搖了搖頭笑自己多想。她自己親手帶大的女兒,模樣自是刻在心裏的,眼前的人明明就是她的女兒,她這樣沒來由地猜測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了。
回過神來,甄氏察覺到氣氛一時之間有些沉默起來,她淡淡地笑起來,打量着姜凝醉道:“你還是這樣喜歡這枚簪子。”
聽到甄氏突然打破沉默的笑言,姜凝醉無意識地伸手摸了摸頭上唯一束髮的金鳳簪,隨後抬頭看着甄氏,隨口問道:“母親也知曉我喜歡?”
甄氏笑道:“怎麼能不知曉呢?這枚金鳳銜珠步搖,是當初你出生滿月之時,先帝特地命名師巧匠製作而成的。天底下就只有兩支,一支賞給了你的姐姐,另一支賞給了你。”
賞給了姐姐?姜疏影?
姜凝醉的心一沉,她微微皺了皺眉,側頭問道:“母親說這是先帝賜給我與姐姐的?”
不察姜凝醉的心思變化,甄氏一徑笑道:“是呀,這簪子天底下就只有兩支,你的這一支還是你及笄之時,我親手為你戴上去的。”
只有兩支...怎麼會只有兩支呢?若是當真只有兩支,那為什麼當初她會在顏漪嵐的寢宮裏找到一模一樣的呢?
姜凝醉強掩着心頭的冷意,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一如平常,“那姐姐的那一支呢?”
“說是丟了,可是丟到哪裏去了,你姐姐卻始終不肯說。”甄氏有些奇怪姜凝醉怎麼會這樣執着地去問一支簪子的事,但是仍然努力回想道:“我還記得應該是初回京城時候的事,有一夜先帝大宴群臣為你的父親接風洗塵,如此盛大隆重的皇家宴會,我自當替你們精心打扮了一番,特地讓你們戴上了皇上親賜的鳳簪。後來回府的時候,你姐姐顯得有些心神不寧的,問她簪子怎麼不見了,她只說是被一個蠻子搶了去。”
一旦記憶的閘口打開了,那段往事甄氏也隨之慢慢想了起來。“我那會還有些納悶,你姐姐自小隨你父親習武打仗,身手算不得極好,但是也不至於會被一個隨隨便便的登徒子給欺負了。我心裏覺得奇怪,可惜你姐姐什麼也不肯說,這事也就漸漸過去了。怎麼,你今日為何想起來問這個?”
姜凝醉的心沉得厲害,但是她面上仍舊是一片冷凝,只是望着甄氏,道:“母親可還記得,姐姐那支簪子的模樣。”
“與你的那支別無二致,只不過上面的鳳凰是相反的,湊在一起,便是一幅左鳳右凰圖。”
姜凝醉只覺得手腳有些發涼,心裏頭的疑惑慢慢得到了解答,可是她卻又陷進了另一個更深的疑惑當中去。
吳王,難道這便是你口中我必須需要想起來的事情么?
“凝兒?”甄氏擔憂地看着姜凝醉霎時蒼白下去的臉色,不覺出聲問道:“你怎麼了?”
姜凝醉狠狠抿了抿唇,她掩下心頭的念頭,淡淡笑道:“母親不妨與我多說說關於姐姐的事,我實在是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