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官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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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竟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夏炎正以一種特別詭異的姿勢彎腰趴在桌子上,手裏捏着半截鉛筆頭奮筆疾書着。
夏炎聽到門聲就知道是他,頭也沒抬便興奮地說道:“快來看,我拿到了李導明天的分鏡表!這手法真的太細膩了,果然不愧是華人導演中最會用鏡頭講故事的人!我之前自己也試着畫過一下,可是跟李導的一比,簡直就是小兒科……”
“李導是堂堂圈內大佬,你這才剛剛學了兩年電影的學生,就想跟他有一樣的功力,你是認真的嗎?”韓竟調侃道。
夏炎偷偷吐了下舌頭,“一年半,嚴格地說是一年七個月,到九月份升大三才滿兩年呢。”
韓竟笑着走到桌子跟前去看那攤了滿滿一桌的分鏡手稿。夏炎把同一場景自己所畫的分鏡與李朝輝的手稿放在一起,兩相對比,確實可以看出在鏡頭的運用上有些不同。
韓竟不是科班出身,精湛的演技更多是來自於實戰表演中的磨鍊,對於“演而優則導”這件事的興趣也不太大。所以他對鏡頭語言,雖說大致有個概念,卻不如專業學電影的人了解深入,看了半天也沒大理解夏炎所說的“手法細膩”到底有哪些門道,“小兒科”又是體現在哪裏。
所謂分鏡表,主要是以繪圖和文字說明的形式,對每一個鏡頭的畫面、情節進行規劃,並標註場景、時間和音效等輔助元素,以便據此進行拍攝。因此,外行人看分鏡表,往往最直觀地注意到的,並非鏡頭語言的處理方式,而是導演的繪畫功底。
比如桌上攤開的手稿中,就明顯地可以看出兩個人不同的風格。繪圖潦草、畫面抽象,能夠表達清楚意思即可的版本是李導的手筆。而夏炎的版本,則畫工更為紮實,每一個場景、每一個人物都畫得非常認真,畫面結構、透視細緻準確,細節的處理尤其到位,單把每一格拿出來看,都是一幅相當精美的速寫。
韓竟情不自禁地把桌上的一沓手稿拿到手中,離近了慢慢翻看,更是覺得賞心悅目。這幾天要排的場景中,謙風的戲份相對集中,因此幾乎每一頁都有好幾格是跟謙風有關的鏡頭。從全景到近景,從英氣逼人的武打場面,到一顰一笑的面部特寫,各種不同角度不同動作不同神態的謙風,佔據了大部分的畫面。
最讓韓竟注意的一點是,那畫面中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電影拍攝的日程是非常緊的,為了節約成本縮短拍攝周期,導演通常必須要在第一天晚上的休息時間,來完成第二天的分鏡。一個晚上要畫完第二天拍攝的所有鏡頭,哪怕最精益求精的導演,也不可能在分鏡手稿上做到根據演員本人來進行細化的程度。即便是夏炎,在畫其他角色的時候,也只是注意到造型服裝符合劇本的設定,而並未對五官特徵多加細化,包括由他自己來飾演的蓮憶。
只有謙風這個角色得到了額外的關照。夏炎又有那種畫啥像啥的功夫,儘管有適當的簡化,也能看出畫的人就是韓竟。每一個動作都是韓竟習慣的方式,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契合得好像是由韓竟親自做出一般。
整整一本,畫的都是韓竟。
畫像原本就是人們傳遞情誼的傳統方式,幾乎沒有人會討厭看到別人為自己創作肖像,何況還是畫工如此精美細膩的版本。韓竟翻到最後也頗為動容。也不知夏炎這兩天究竟是從哪抽出的時間,才畫了這麼多。
他一頁一頁細細看着,很快翻到了最後一頁。夏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撐起身體就要把那一沓畫稿往回搶,口中還喊着:“錯了,那張不對,你不要看——”
身體靈活如韓竟怎麼可能被夏炎搶去。他後撤半步手腕一翻,就把畫稿舉到了夏炎絕對夠不着的位置。夏炎本來就是伏在桌面,這一下子身形不穩,“噗咚”一聲徹底趴到了桌子上,帶起的風把桌上的分鏡表掀得一片亂飛。
“嗷……”
大概是桌邊兒硌到了腹部,加上搶奪失敗的沮喪,讓夏炎發出一聲氣弱的哀鳴。韓竟得意地笑笑,轉身去看那最後一張紙,卻發現並不是分鏡手稿。
那是一張素描。
依照之前夏炎拍的那張“出浴圖”,所畫的素描。
之前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韓竟已經讚歎於夏炎對於光源的準確把握,而如今這張素描,更是將光影的和諧展現得淋漓盡致。剝離了色彩,僅以線條和陰影進行的刻畫,將韓竟的身影描繪得更為深刻,讓畫面的張力又提升了不止一個檔次。
西方古典繪畫雖注重寫實,究其根本,也與完全本體再現的攝影不同,須得體現畫者本人的藝術構思。因此,即便是復刻照片的繪畫作品,往往也會與照片中的人物本身有細微的差別。通俗地講,就是人們所說的“不像”。
學生畫者常以“藝術處理”來作為自己技藝不精的借口。但放到夏炎這裏,絕非如此。
畫中的人抬起一隻手臂,用毛巾擦着頭髮。修長的手指末端插_進毛巾的褶皺之中,露出的部分,粗糙的厚繭和細小的傷疤都清晰可見,如果仔細觀察骨骼的結構,甚至能夠看出,其中兩指的指骨以一種不正常的狀態輕微地彎曲着。這都是照片中沒有體現的細節,在夏炎的畫中,卻非常細緻和諧地展現出來。
而畫作與照片的另一點不同,便是男人的眼神。
畫中毛巾一段垂落下來,遮住了男人的半張臉。另一邊的眼睛,沉在毛巾落下的陰影里,顯得極其深邃而明亮,隱隱透着一種悲慟、悔恨與決意相互交織的情緒。
那未被遮住的單眼是畫面絕對的焦點,哪怕是韓竟自己,面對着這樣的眼神,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這顯然是夏炎在聽過韓竟所講的故事之後所畫的。韓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對這幅畫的感受。那像是“過去的他”,可看久了,又像“內心的他”,“真正的他”,正以那種銳利的眼神穿透時空,拷問着他的心靈。
韓竟盯着那幅畫看了很久,空着的左手握手成拳,緊到整條手臂都微微發抖。半晌,他才終於把視線從那眼神中錯開,輕咳了一聲,嘶啞着嗓子問道:“你畫了這麼多張我呢。”
“當然,我喜歡你啊——”
夏炎正忙着收拾桌上亂作一團的分鏡手稿,順口答道。可話一出口馬上就意識到哪裏不對,連忙又抬高聲音補了一句:“——的骨架……嗯,對,我喜歡你的骨架!還有身材,簡直一級棒!不去當模特太可惜啦!”
他開頭還不好意思得很,眼神閃爍語氣含混,結果說到一半覺得自己的話頗有些道理,竟愈發理直氣壯起來。韓竟哭笑不得,走過去把一沓手稿塞回夏炎手裏,順勢往他肋骨下方揩了一把,果不其然對方“嗷”地一聲跳了起來。
“你要自己擦藥還是我來幫你擦?”韓竟指了指手中剛買回來的消炎軟膏和藥劑噴霧。
吊威亞就是以勒在身上的束帶來承受全身的重量,就算只是吊著不動,時間久了也會造成實質的損傷,更何況還要在空中完成各種複雜的動作。白天來回吊了九次,估計夏炎肋下、腰、腿上幾個主要的承重部位早就磨得破皮紅腫了。馮茹筱那句話真不算白說,大概夏炎這會兒也是因為坐不下來,才會用這種詭異的姿勢趴在桌上畫畫。
夏炎吃驚地看着韓竟手中的膠袋,似乎才剛反應過來,受了傷還可以有擦藥包紮這種辦法,接着又因為韓竟的關心感動不已,眼睛都亮閃閃的。他糾結了一會,還是一把接過袋子,溜進了洗手間,臨關門之前還輕聲對韓竟說了一句:“麻煩你啦……”
韓竟搖搖頭,轉回房裏打開電視。結果一部電影一直看到插播廣告,都沒見夏炎出來。
韓竟心下疑惑,關了靜音去聽洗手間的動靜——哪有什麼動靜呢?他走到門口敲了敲門,問道:“夏炎,你還好嗎?”
又是半天毫無動靜。想起前一晚把人嚇了半死的神經性胃炎,韓竟幾乎就要踹門進去。腿抬到一半的時候,才見洗手間的門開了個小縫兒,小少爺的娃娃臉擠在那縫兒里,也不知是不是被殺菌葯激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紅。
韓竟見他沒事總算鬆了口氣,連忙問:“怎麼了?”
被他這麼一問,夏炎急得眼睛好像更紅了,掙扎半天才弱弱地答道:“背後,夠不着……”
韓竟一愣,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之後,又勉強綳了半天,終於還是沒繃住笑出聲來。夏炎無比懊惱,扭頭就要關門,被韓竟一把完全推開。
夏炎穿着寬鬆的綠色小花睡衣,半邊衣襟敞開着,露出一小片纖瘦的腰身。韓竟能夠隱約看到肋下和腰腹部位的傷口已經擦過葯了,但是帶狀的傷痕一直延伸到了腰側甚至背部。估計剛剛毫無動靜的一段時間中,小孩就是在努力擺出各種詭異的姿勢,盡量去夠背部的傷口。
“讓你開口求人幫忙,到底是有多難啊……”韓竟攤攤手,無可奈何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