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盡頭
索道纜車空間有限,容不下人與貨物共乘,所以要人先過去,在對面等着卸貨。
纜車一啟動,韓竟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隨口問道:“趙哥,剛受傷的那哥們兒叫什麼呀?我看他人都要倒了還護着器材,真不錯,跟您干很久了吧?”
趙樹心裏嘀咕這小伙兒怎麼沒點眼力見兒,反覆提這事不是給夏少上眼藥么?不過轉念又想到那工人確實對攝影器材極為愛護,也不由萌生讚許之意。
“他叫孫維,是劇組這次在麗江本地請的臨時工,做事確實還不錯。”
“本地的臨時工嗎……”韓竟微微一笑,“我看麗江人皮膚都挺黑,他白白凈凈的,倒不像是本地人。”
“納西族人皮膚會比較黑,我看他應該是漢族,不過說不定是外地人,過來打工的。”
打工不去北上廣,偏偏要來麗江,看來還真是個文藝青年——韓竟微笑着點點頭,表示同意。
時值四月末,正是遊覽玉龍景區的好時節。這天晴空萬里,天藍得發亮,山上一點霧都沒有。隨着纜車高度逐漸攀升,視野慢慢開闊起來,絕美的景色讓韓竟和夏炎嘆為觀止。
“太美了!果然名不虛傳!”夏炎連連讚歎,忙着拿相機變換角度取景拍照,也就一時放下了撞傷人的鬱悶。
雲杉林蒼鬱茂密,高聳入雲,從外面看與壯闊的雪山相映成趣,而身處其中又另有一番別緻。在這樣的美景中,幹活也成了極致的享受。兩人都心情大好,幫着趙樹把攝影器材運到劇組建在雲杉林的駐地,竟一點沒覺得累。
趙樹見小少爺總算又開朗起來,心裏暗暗為自己的英明決定點了個贊。他把東西鎖好,輕鬆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轉身對兩人說:“成,今天大概就到這,明天開機第一場戲在白水河,我得下去調試器材,就不用你們幫忙了。從這往上能看到雪,夏少你們要不上去看看?等到開機之後有的忙呢,可沒時間遊山玩水。”
夏炎早被這景色鬧得無比蕩漾,聽趙樹這麼一說立刻答應,拿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去看韓竟。韓竟一早猜到趙樹會有這種安排,表面上仍是想了一會,而後慎重地點頭答道:“那您先忙着,我倆等下就從遊人路線下山,正好能把沿途的景點都看看,下來了再聯繫您。”
趙樹滿意地點了點頭。夏炎畢竟社會閱歷還淺,要說讓小少爺自己上去玩,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不過如今有成熟穩重的韓竟陪着,倒讓他一顆心妥妥地放到了肚子裏。
三人這樣說定,韓竟和夏炎便乘坐纜車往海拔更高處進發。跟興高采烈的夏炎完全不同,一路上韓竟幾乎沒說話,始終默默看着窗外。
事情進行到這,他幾乎可以確定他們這一趟會遇到些“意外驚喜”。至於是誰為了什麼要送這份大禮給他們,他也能猜個大概。
果然,全程20多分鐘的索道之旅只進行到2/3,纜車便猛地震了兩下,而後緩緩停了下來。
夏炎先是一愣,而後下意識地抬頭往上看。新修的索道纜車採用300°觀景車廂,地板以上都是透明的玻璃窗,因此一抬頭就能看到鋼索和連接纜車的掛鈎齒輪。
這樣抬頭的角度正對着太陽,夏炎頂着刺眼的陽光眯縫眼睛看了半天,無奈鋼索結構複雜,還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原本纜車在運行中就有輕微的搖晃,如今一下子停了,慣性的作用使搖晃更加劇烈,幾乎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
夏炎壓着心裏的不安等了30秒,終於還是先開口:“我說……”
韓竟搖搖頭,把手機翻轉過來舉到他面前,只見屏幕的左上角赫然顯示着“無服務”三個小字,信號的標誌那裏,分明一格都沒有。
這條索道本就是新開發的,信號站還沒修過來,在這深山老林里,手機沒有信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不過這點跟他倆現在的處境搭配起來,就讓人絕望了——停在索道正中間,腳下是幾千米的峽谷,低頭看地上的人就像小螞蟻,車都跟火柴盒差不多,偏偏纜車還在不停地晃蕩,好像隨時都可能脫鉤掉下去。
夏炎勉強朝韓竟笑了一下,“我說,咱倆……不是被困在這了吧?”
韓竟沒說話,仔細打量了一番他們所處的位置——纜車停在索道正中,相距前後站點都有五六百米,這種情況下,除非他倆中至少有一個人長了翅膀,否則是絕對沒辦法從這裏出去的。
他微微皺了皺眉,露出憂慮的神色,隨即又微笑起來:“別擔心,這種纜車都有自動報警,大概是電路出了故障,現在一定已經有人在檢修了,我們稍微等一會就好。”
夏炎也勉強笑了一下,眼睛只看了韓竟兩秒鐘就怯怯地垂下去,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打下兩片扇形的陰影,此時正不時輕微地顫抖着,流露出主人竭力掩飾的慌亂。
山谷風大,高空索道原本就會有一定的搖晃,此時纜車驟然停下,搖晃更是劇烈而無規律。
其實這種程度的搖晃比起遊樂園的過山車來說還差得多,遠遠不到能夠引起人體不適的程度。但是人在坐過山車的時候,心裏對自身安全通常都是放心的,現在兩人被困在索道正中,頗有些生死未卜的意味,也就讓原本無傷大雅的搖晃變得嚇人了起來。
何況是人總難免有些恐高,一旦緊張焦慮的情緒佔了主導,腳下那幾百米的深谷,看一眼都能讓人頭暈目眩冷汗直冒。每當失重感尤其明顯時,夏炎的身體就會明顯變得僵硬,活脫脫地像是某種受了驚嚇的小動物,分外楚楚可憐。
韓竟趁夏炎自顧自埋頭害怕,轉過臉望着窗外的美景,無聲地、卻是特別爽朗而輕鬆地笑了笑,甚至顯得有些得意。
——被無數人捧在手心裏嬌慣長大的小少爺,難得遇到危險時這樣無比誠實又硬要逞強的反應,實在可愛得要命。
對於纜車會掉下去這種事,韓竟一丁點都不擔心。這種索道的鋼筋每一條足有男人胳膊粗,又配了兩道保險,就算人手足夠工具齊全,要鋸斷保險製造一場墜崖事故也得花上一兩個小時,單憑那個縮手縮腳的孫維……呵呵。
他等了兩三分鐘,直到夏炎心中的恐懼積累到一定程度,才用非常鎮定可靠的語調柔聲問了一句:“怕嗎?”
夏炎聽他這麼問,便猛地別過臉去對着窗外:“誰……誰怕了?你少瞧不起人!”聲音雖然喊得挺大卻明顯沒什麼底氣,不斷絞在一起擰來擰去的手指也把心境暴露無遺。
韓竟好像嘆息般虛弱地笑了一聲,“說實話,我倒有點怕……我從小就恐高,長大雖然好了很多,但是對現在這樣的情況還是……不太擅長。”
大家都怕的話,就不是什麼需要硬撐着逞強的事了。韓竟的話果然起到了安撫的作用,只見夏炎抖了一下,一直微微縮起肩膀放鬆了不少。
“……你剛才不是說肯定已經有人在檢修了,我們等一會就好么?而且,你可是輕功冠絕中原武林的謙風大俠啊……恐高怎麼行?”
“這是個好問題……”韓竟笑出聲來,抱着手臂向後靠在座椅靠背上。
“都說人之所以會害怕,一多半的原因其實是在自己嚇唬自己。咱倆這麼干坐着反而更容易緊張,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唱幾首歌,轉換一下心情?”
害怕的時候唱歌壯膽,是個尤其老生常談的法子,而人都或多或少有種偏見,容易瞧不起這些過時的把戲,把“老套”跟“無效”畫上等號。夏炎皺着眉看了韓竟半晌,眼睛微微眯起,之後終於綳不住了似的,不以為然地輕笑了笑。
自小接受的良好家教讓他很快就意識到了行為的不妥。夏炎略顯尷尬地用手遮住嘴巴,輕咳兩聲,張了張口剛想說話,就感到車廂忽然震了一下。鮮明的失重感隨即襲來,包裹了他的整個心臟。速度並不慢的滑落持續了十幾秒,而後又是一次猛烈的震動,車廂大幅搖晃了兩三分鐘才漸漸減弱。
小少爺因為韓竟的話好不容易鬆弛了一點的情緒又一下子繃緊到了極點,心臟跳到嗓子眼,一口氣一直等到纜車終於回復平穩,才敢小心翼翼地慢慢吐出來。車廂是全封閉的,正常運行中並不會發生顛簸,因此並沒有安裝供人抓握的扶手。夏炎慌亂之中一心只想找個東西扶着,反應過來的時候,正緊緊攥着韓竟的手腕,手臂止不住地微微哆嗦着,手心裏全是冰涼的冷汗。
他像觸電似的猛地往後縮到座位的角落,卻仍拉着韓竟的手不放。甚至震動完全停下,韓竟想要鬆開他的時候,夏炎反而下意識地握得更緊了一點。他不敢看窗外,只能垂眼緊盯着地面,像是着實嚇得狠了。
纜車空間本就小,即便夏炎退到角落裏,倆人之間相隔也不到半米。從韓竟的角度看過去,夏炎的睫毛顯得尤其細密修長,正因為主人的不安不停發抖,上面還掛着細小晶瑩的水珠,不知是淚水還是冷汗。
那時韓竟看着對方拉着他的手近乎乞求的弱小姿態,忽然感到一絲自責。一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