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薛蟠次日才聞消息,入內時候薛姨媽只說病了,不肯見他。薛蟠一則見母親、妹妹都病了,心中有愧,且又有外頭來報寶釵已經落選,越發不敢進內宅,就自己在外頭窩了幾天,十來個積年老僕苦勸不休,他煩不過,到底隨那賈政薦來的夫子念了幾句之乎者也,幾日下來也記得了幾個句子,被家中上下當作第一件新鮮事好生傳聞,寶釵暗中吩咐長隨小廝並丫鬟婆子異口同聲地稱讚他此等好學不倦之行,一時眾人諛詞如潮,都說大爺轉了性子,將來必是狀元之才、督撫之量,把個薛蟠吹得飄飄然不知所以,又連着發狠讀了幾天書。
寶釵在家養將幾日,趁着薛蟠讀書,把賬目、僕從等事大致理出來,設下定例,細細說與薛姨媽知道,因這番其實家規大改,內中紛繁實多,薛姨媽不勝其擾,半真半假抱怨道:“兒啊,我看見這些字啊數目啊就頭疼,倒是你來管着才好。”
寶釵抿嘴笑道:“那有母親在,卻叫我管家的道理?還是勞煩娘你多費心。”為免母親煩憂,便把頂要緊的幾條寫好,貼成條子,選了幾個忠厚老實又識字的丫頭日日提點着薛姨媽,內中便有香菱其人。
香菱本就是薛蟠買來想做屋裏人的,薛姨媽倒特別留意,帶在身旁,讓同福同喜幾個大丫頭教導。
寶釵見諸事尚算順利,方鬆了一口氣,安生養了幾天病,寶玉、黛玉皆派人來問過,黛玉特地謝了她的花樣子,說自己身子也不好,倒是又要過些時候才來了,且又送了一條手帕,說是照着她的樣子繡的,繡得不好云云。
寶釵道:“她身子不好,怎地又趕着做這東西?”拿過來一看,一針一線,極盡小心,知道林黛玉倘若不做便好,認真起來,便是頂細緻的,妥帖收好,問那來送信的雪雁道:“你家姑娘是怎麼了?可吃了什麼葯?一日用多少飯?”
雪雁猶自一團孩氣,回道:“那日賞梅回來和寶二爺慪氣,晚上就說心口疼,隔天就病了,用了王太醫的葯,現在還只溫養着。”
寶釵怪道:“賞梅那日我也去的,寶兄弟瞧着好好的,怎麼又慪氣了?”
雪雁道:“像是寶二爺托我家姑娘做東西,姑娘沒及做,二爺本來也沒什麼,那日賞梅回去,忽然不知怎地就發作了,兩人吵了一架,姑娘一生氣,把做到一半的東西絞了,後來又不知怎地好了,又哭又笑地折騰,就發起熱來。”
寶釵微微蹙眉,打發雪雁道:“好孩子,你回去同你姑娘說,叫她先養病要緊。”
她先叫人收了些好燕窩,拿東西裝好,此刻卻怕雪雁不頂事,本欲喚了鶯兒去,後來一想,沒憑沒據的,叫丫頭送燕窩,只怕黛玉又要多心,旁人見了也不好,便帶着幾個丫鬟婆子,親向黛玉那去。
出門時薛姨媽見她尤有病容,勸道:“怎麼這就出門了?有事叫丫頭們去一去就是。”
寶釵被她一說,站住笑道:“我在家待了這麼久,也是想出去走走了,所以順便去那邊瞧瞧,並不是特地去的。”說完自己便也納罕,不知自己為何獨獨待黛玉如此上心?旋即又暗笑自己多想。
早春尚寒,扶着丫頭們一路過去,遠遠到了黛玉門口,就聞見外面藥味,紫鵑在廊上看葯,幾個小丫頭都在外面,寶釵童心忽起,掀起帘子,輕輕進去,只見黛玉倚着床柱,正看書呢。
寶釵一見那書,倒想起從前一件事來,輕喝道:“好啊,你在看些什麼呢?!”快步上前,從黛玉手裏奪走那書,定睛一看,卻是一本,寶釵生平何曾有過這等時候?立在當地,臉慢慢就紅了。
黛玉被她一嚇,兩手還做拿書的姿態,回過神以後,又捂着嘴角輕咳一聲才嗔道:“寶姐姐這是怎麼了?好端端地搶別人的書作什麼?”那眼角眉梢中滿是戲謔,似乎在說‘原來你薛寶釵看着端莊穩重,其實也有這般輕薄時候’,把寶釵本來平靜下去的臉色,又看得脹紅起來,若無其事地坐着,道:“我聽說你病了,恰好要來這邊,便來看看你。”
黛玉笑道:“多謝寶姐姐掛心——寶姐姐方才以為我在看什麼書呢?”
寶釵道:“隔着遠,我一時看岔了罷了。”
黛玉哦了一聲,道:“看岔了,那是看成什麼了呢?寶姐姐莫非以前在家看過什麼了不得的書,所以一見我在看書,便以為是那樣的書?”
寶釵道:“以前家中弟妹常常看些地理雜記,也如你這般湊得這樣近,有些偷摸似的,所以方才一時沒看清,誤會了。”
黛玉見她遮掩,反而咯咯笑道:“女兒家看些地理雜記,有甚麼好喝罵的?寶姐姐越說,我越糊塗了。”
這一串笑聲清脆,聞者無不覺其悅耳,可惜寶釵此刻尷尬,恨不能封住她口才好,一念之下,伸手捏着她臉道:“偏是你這促狹鬼,以後只得寶玉能受得!”
黛玉給她一句說斂了笑,道:“寶姐姐這話不對,寶玉同我有什麼相干!”
寶釵見她神色,倒是羞惱多於嗔怒,便只一笑,把話頭帶過,道:“我收到你的帕子了,多勞你,只是你身子本就弱,現在還病着,這些勞心的東西且都放下,好生養病是正經。”順手將那本還她,又道:“書啊針線啊,都最勞神。”
黛玉見寶釵素日不是多話的人,今日卻如同老媽子似的一句趕一句,暗自納罕,面上倒趕着叫人拿茶拿點心,寶釵與她說了幾句話,又拿燕窩出來,道:“我隱約聽說你這病要燕窩養,正好我家裏有好燕窩,素日和冰糖一道,最是養人,便拿了一點,你先用着。”
黛玉道:“那怎麼好意思?上次蒙姐姐送了一隻鸚哥,已經頗覺慚愧了,這回這東西,說什麼也不能收。”因又疑心寶釵是同情她,臉上微微變了色,只還同寶釵不甚熟悉,不好當場發作。
寶釵見她臉色,便知她心思,壓着她手道:“不瞞你說,這些都是我哥哥給我的,他又不懂個好壞,也不講究個分量,一股腦兒拿這麼些來,我那裏用得掉?這些東西,你說要再拿出去賣,那又是笑話了,放久了也怕壞了,倒不如拿來給姐妹們用了,才是我這做姐姐的心意。”
黛玉還是頭次聽說燕窩放壞這等說法,暗忖薛家果然是商賈之家,闊綽之外,難免粗糙,只是寶釵一番心意,她也不好推辭,將就着收下,思忖拿何物回贈。
誰知寶釵又笑道:“你可再不要送我那些針頭線腦的東西了,你這身子,做東西做壞了可怎麼得了?你若真感激我,多來看看我,陪陪我是正經——以前在家裏還有堂姐妹們相伴,到這裏來了,迎春她們幾個都不大出門的,也沒個人來往,讀書都不熱鬧。”她不過隨口一說,黛玉倒當了真,支起身子道:“寶姐姐也怕沒人陪?”
寶釵笑道:“怎麼?你瞧我不大愛說話,就以為我不喜歡熱鬧么?”
黛玉笑而不答,只道:“等我好了,一定多去看看姐姐,就怕姐姐忙,不想見我呢。”
寶釵道:“你來,憑我怎麼忙,那是必要見的。”
黛玉抿嘴一笑,並不當真。
那一時寶釵見黛玉精神尚可,正好手邊現成的書,就與她聊起王右丞,自王右丞之外,聊至李青蓮、陶淵明,再至於謝、阮、庾、鮑,兩人脾性雖然迥異,才情卻是一體,相談甚歡,渾然不知時光流逝。
黛玉先於寶釵頗有些不忿,一則為她處事周詳,更得眾人歡喜,再則寶釵畢竟是商賈之家,黛玉是書香門第,難免有些清高自許之意,待這番言談,卻大吃一驚,暗道:我只道平素眾人過譽,誰知倒還是低看了她,這樣才情胸襟,且竟比寶玉還更明白己心,不免嘆服。又因兩人一人喪父,一人喪母,又俱都借住人家,未免生出一絲惺惺相惜之意,那親近之情益盛,只恨自己怎地沒有這樣一個親姐姐。
寶釵則想:可見人之秉性,到底天生,似林妹妹這般年紀,幾乎要將我這過了兩世的人比下去,慚愧,慚愧。又深感黛玉之見識氣量深遠,暗忖:可見黛玉一生,竟是情字誤了!倘若不遇上寶玉,不但壽算或可長久,只怕福分都好再進一進,畢竟此等人物,做個王妃都怕辱沒了她,誰承想天不假年,竟是與寶玉這孽障都沒緣分。
一想再想,不免又是一嘆,又深覺自己起先還想將寶玉與黛玉作配,怕是想得不妥,黛玉談興方濃,不覺扯着她手晃道:“寶姐姐嘆什麼呢?”
寶釵道:“我想起一句老話,所以感慨。”
黛玉問:“什麼話?”
寶釵笑道:“我也是聽人提起一耳朵,說是‘國家不幸詩家幸’,我細想可不是這個理?那千古多少飽學之士,不是國破家亡,喪親喪偶,便是空有一身學問,卻終身抑鬱不得其所,才得佳句,因此感慨。”
黛玉嗤笑道:“我以為姐姐是個豁達的,怎地現在倒看不開了?那些個所謂飽學之士,學問上的名氣吹得那麼大,一到做官的時候,便個個眼高手低,好高騖遠,所以皇帝不用他,這樣倒也罷了,正因他們一身的文字功夫,便把這事大肆渲染,說來說去,只說人家不用他是多麼不好,分毫不提自己的不是。不信姐姐看前有魏武,後有歐陽、司馬諸公,難道人家官做得好,才學就差了?”
寶釵笑道:“是,顰兒說的是,我想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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