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黛玉被寶釵一念‘顰兒’兩字,又微微紅了臉,心道這稱呼現今只寶玉才用,怎地又給她知道了?是了,必是她為人圓滑,與迎春幾個交好,她們便都告訴她。
她一想心事,那眼角自然微垂,帶出別樣風情,嘴角倒還微微挑着,把寶釵看得心中一動,伸手捏她臉道:“我看寶兄弟給你起這表字是錯了,不該叫你‘顰兒’,該叫你‘笑兒’才是。你笑起來才好看,蹙眉的時候,不及笑起來好看。”
黛玉也原樣去捏她的臉笑道:“我卻覺得寶姐姐怎樣都好看。”
寶釵見她這樣還不忘嘲諷自己一句,只是這嘲諷卻是帶着七分玩笑意味,叫人怎麼看怎麼可愛,不覺就真的笑出來,瞥眼見外頭天都黑了,才坐直道:“呀,不覺竟這麼晚了,媽也沒叫個人來喊我,也不知門關了沒?”挑眉又道:“往常寶兄弟總來的,怎麼今日我在你這裏這麼久了,還不見?”
黛玉叫紫鵑拿那西洋懷錶看了一下,道:“看着黑,其實還早呢——他和學裏一位秦鍾交好,每日在外頭不知做些什麼。”
寶釵道:“那我也該回去了。”就起身,黛玉也跟着她起來,送到門口。
來時天還亮,便只穿着件昭君套就過來了,晚上冷了,黛玉便喚人拿了件斗篷,是她自己的,比着寶釵道:“我比姐姐矮些,姐姐將就着穿吧。”
寶釵道:“這樣便好。”鶯兒幾遍弄不好,黛玉便親手給她繫上,又叫人拿燈籠給婆子們,又拿一盞琉璃燈出來,叫寶釵自己拿着,寶釵道:“我拿去了,再派人打發回來,滿府里都瞧見你這好東西,知道的說我借了你的東西,不知道的說我偏心,又給你送東西,落埋怨呢。”
黛玉道:“給你拿去就送你罷,只當我謝謝你的燕窩。”
寶釵笑她道:“可見你畢竟是不肯白要我的東西,這樣貴重的燈都拿出來了。”
黛玉道:“一盞燈罷了,姐姐要不好意思,還多替我捎些花樣子來,我瞧那東西極好,畫的精緻,不像咱們這裏的樣兒。”
寶釵道:“那是我畫的。”
黛玉笑對紫鵑道:“可叫我猜對了。”紫鵑便偷笑。
寶釵奇道:“我畫的東西,這樣難猜?你都猜不到?”
紫鵑因她素日端莊得緊,不像個姑娘家,倒像是管家太太的架勢,且打扮得又極簡樸,再想不到她會畫那樣妍麗的東西,只是這話不好說得,便笑道:“是我見識淺,竟沒個眼色,認不出寶姑娘的大作。”卻不知寶釵不愛艷色,卻是為的怕黛玉見了那素凈的花兒,一發的離塵索世,特地費心思去畫了那等媚而不俗的百花圖來開導她罷了。
當下幾人又說笑幾句,寶釵原本還想去看看迎春等的,因天晚了,就只好先告辭。
黛玉執着她手送別,寶釵強留着她在屋內,不許她出去,黛玉便隔着窗戶看着,到再看不到人影才罷。
一回頭就見紫鵑打趣她:“倘若寶姑娘是個男的,姑娘這麼看她也就罷了,偏生是個女的,也這麼看,怪不好意思的!”
黛玉假嗔道:“是男子還怎麼好意思這樣看?你是皮癢了不是?”
紫鵑笑道:“姑娘不知道,若是男子嘛,姑娘情思萌動,悄悄看上一看,那是情有可原之事,換做女子,難免怪異。”
黛玉道:“我們兩個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一般的相遇,叫你說來,偏生就俗了!”嘆道:“我這般人才,怎地有個丫鬟,倒是這般模樣,可嘆!可嘆!”
她一行說,紫鵑一行笑,最後彎着腰道:“哎喲,雪雁,給我順順氣。”
黛玉自己也笑了,白日因寶玉不來而生的那點心思,此刻早都忘得一乾二淨,把那綉活又撿起來,她奶娘道:“才寶姑娘說叫姑娘不要勞神,怎地又繡起來了?”紫鵑亦上前道:“姑娘快歇一歇罷。”
黛玉想起寶釵囑咐,也就作罷,和紫鵑玩一會九連環,自己睡了。
卻說這一日寶玉因與秦鍾在外玩耍,因此只派了晴雯去問黛玉之病。至晚方歸,眼見黛玉已經睡下,便不忙打擾,只悄悄叫來晴雯細問用藥用飯等事,纖毫必較,幸得上上下下都知他對黛玉的心,探望時就向紫鵑雪雁幾個打聽明白,此刻一一說起,又道寶釵也來了,向迎春探春惜春及寶玉鳳姐處都送了些小東西。
寶玉聽聞寶釵竟已經好了,頗為赧然道:“我說去看她,倒一直沒去。”又想倘若明日去看,未免顯得刻意,好像人家來了才肯過去似的。且今日寶釵未去見其他人,明日或將再來,倒不如等黛玉大好了,同她一道去薛姨媽那裏樂一日才好。因此只道:“替我謝謝寶姐姐了么?改明兒看打點些什麼,給寶姐姐那裏送去罷——你們可問過她的丫頭,她素日喜歡些什麼?”
晴雯道:“她既不愛個花兒粉兒,也不愛那些玩意擺件,我倒打聽不出什麼。倒是林姑娘前些時候做的東西,她許是喜歡,香包配在身上,今兒來,手帕子我也瞧見在用了。
寶玉聽她說起香包,想自己與黛玉這一場口角,到底因香包而起,便尷尬一笑,道:“那咱們也打點絡子什麼送去?”
被晴雯好大一個白眼:“我的好二爺,那有爺們拿姑娘家的東西送人的?你素日不是調弄的好胭脂?和一點來,給她送去不就完了?或者瞧着什麼精緻風雅的小玩意,哪怕她不愛,你自送了是你的心意。”
寶玉被她說嘴,倒也不惱,反而喜道:“你說得是,就把你們上次做的胭脂送點去,不,我來親自做一點,你們那個花漚過了,顏色不好。”
說話間襲人過來道:“二爺早些安置罷,明兒還上學呢!”
寶玉一笑,任她打發自己入內了。
原來自寧府賞梅之後,寶玉時時惦記警幻所教之事,到底是拉着襲人,與她試過一番,自此待襲人便不比別個,襲人待他亦更盡心竭力。
只是寶玉年小,襲人是個死心眼的,常常勸着他惜取精元,少縱~淫~欲,寶玉正是與她情好之時,也頗聽進幾句,這些時候都講究個養生惜福。
嗟乎一室之內,皆是嬌滴滴粉嫩嫩的丫鬟女子,他雖於情~事上還在懵懂不大熱衷之時,卻也難免有那少年氣動之虞,因此這些時候都在外頭與秦鍾廝混,不由又自責疏忽了姐妹之間,次日下了學,先進來派人備下禮物,寶釵之外,黛玉亦有一份,另外迎春、探春、惜春亦有,正急忙上火地打發丫頭去送的時候,晴雯從外面來,笑道:“寶姑娘在三姑娘那裏呢,怎地又派人去梨香院尋?”
寶玉道:“是些禮物,她的與旁人的不同,勞你們送到她院子裏罷。”
晴雯聽了,轉身便叫了個小丫頭吩咐送出去,不妨旁邊李嬤嬤冷哼一聲,道:“小丫頭路都沒認清呢,你倒叫她去送東西了!好大的架子,爺們吩咐的差事都差遣不動了。”
寶玉道:“這些活本就是小丫頭們乾的,她使喚也是自然的,媽媽不要生氣。”
不說還好,一說李嬤嬤便道:“喲,原來她倒不是該幹活的!從沒聽說過這道理。養了丫頭在家裏不做事,卻是拿那枯枝爛葉的當鮮花兒一樣供着呢!”
晴雯冷笑道:“媽媽這話說得有趣,我們都是服侍二爺的,爺們主子都說不當我幹了,媽媽偏還要來說我,這倒是仗着自己奶了二爺,以為自己是半個主母了么?”一句話把李嬤嬤氣個半死,襲人忙上來罵晴雯道:“你這蹄子說話越發沒個輕重了。李媽媽是二爺的奶娘,便是半個娘一般,連璉二奶奶對着賴嬤嬤都要客客氣氣的,你是什麼東西,怎配與李媽媽說話?還不去屋裏幹活!”
這一番明說晴雯,實則說得寶玉肝火大動,只還隱忍不發,那心裏卻是越偏晴雯了,偏生晴雯還要罵襲人道:“你倒是出息了,一朝做了假鳳凰,都管起我們來了,再過兩日,是不是還要當家作主呢?”
襲人被她說得紅了眼圈,發狠道:“誰來管你!你自惹你的禍事去!”一跺腳,進屋去了。
那裏晴雯還追着罵什麼“以為自己撿了個高枝,我倒要看你得意到幾時”,麝月幾個忙來勸她,好容易勸住了,到底叫她向李媽媽陪了個不是,李嬤嬤得意洋洋,還要說她一說,寶玉沉着臉道:“媽媽少說幾句罷!這是老太太院子,媽媽也看着點兒。”
李嬤嬤便憤憤而去。
寶釵因昨日未曾一一探到,今日便又來榮府,與鳳姐、平兒、李紈、迎春、探春、惜春都說了話,並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處也都請安問好,兜兜轉轉,時光便過去得差不多了,正要回去,恰好遇見寶玉出來望她,道:“一向竟都沒去看姐姐,是我的不是。”
寶釵笑道:“不是什麼大病,倒叫你們擔心才是我不好。”見到寶玉,不知怎地,就想起黛玉了,惦念一起,腳步便轉了轉,問:“寶兄弟可去看過林妹妹?”
寶玉道:“今天還不曾。”
寶釵道:“她在病中,也不知好不好打擾。”
寶玉笑道:“她一人無聊,必要看書的,看書勞神。不如咱們去鬧鬧她,和她說說話,倒比不去好。”
寶釵點頭道:“如此我們一起去看看她罷。”因與寶玉一道前去,遠遠紫鵑見了,便笑:“我家姑娘才念着寶姑娘,這就來了,可不是巧?”
寶釵聽她說黛玉念着自己,不覺一笑,道:“我本來還怕你家姑娘嫌我啰唣呢,聽你一說,倒安心了。”
紫鵑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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