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情理之外
在去年冬日的瓦剌圍城中,晏衡的確打了勝仗。按照朝廷一貫有功必賞的原則,這麼大的勝仗肯定會有所嘉獎。
離打完勝仗至今已經有三個月,這三個月中甚至還有過年。春節是最容易受到嘉獎的節日,滿朝文武忙活了一年,年關時總得辭舊迎新,總結下這一年有何建樹,然後該發賞銀髮賞銀,該加官進爵也同樣下達聖旨。
然而西北的捷報傳到京城,就像一枚啞火的禮炮,本來應該在這等喜慶的日子裏綻放出漫天絢爛的花火,可冒着被炸傷的丁點危險滿含希望地點燃,引線滋滋滋燃燒完后悄然沉寂。
沒有任何動靜就是最大的動靜,打了勝仗沒有嘉獎,那絕不可能風平浪靜,剩下的只能是責罰。
期待中的嘉獎沒有到來,整個西北官場陷入了沉寂,連帶着這個年過得有些冷清。稍稍安靜下來,她與晏衡也將此事仔細想了一遍。
首先勝利的戰果是毋庸置疑的,雖然過程鐵血殘暴了些,但大越那些為官之人還不會蠢到想用這點瑕疵來攻訐。有傷天和這點即便被提起,也不會成為決定最後賞罰的關鍵。然後就是西北賬目,州學一事花銀子如流水且都是走得公賬,不過她被封學監一職,足以說明慶隆帝態度,這點上也扯不出什麼大風浪。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最後一點便是真相。
關於泄露軍機一事,聽起來的確很荒誕。他們身家性命都在涼州,何苦泄露軍機引來瓦剌敵人。退一萬步講即便晏衡腦子被門夾了,做出這等通敵叛國之事,那既然做了他們又何必負隅頑抗,用那般鐵血手段清退敵軍?
“夫人說得的確有理,乍看起來大人的確沒理由這樣做。但我偷聽過大人與夫人談話,大人想藉此次西北戰事加官進爵。”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冬雪,預備着穀雨嫁人後頂替上來的丫鬟。
冬雪長得很是討喜,圓圓臉蛋大大的眼睛,笑起來唇畔還有兩顆小酒窩,很容易讓人放下心防。進府三個月,她僅用半個月就學會了穀雨伺候人那一套,平常有誰需要幫忙她也能及時看到,是個很有眼力見的丫鬟。不論是她還是要被接班的穀雨,都對她很滿意。
她也只是滿意,穀雨那邊則是滿意到嫉妒。甚至有一次她曾滿是酸味地說過,身為丫鬟冬雪比她要強很多。
衛嫤清楚記得自己當時的感受,冬雪的確比穀雨聰明許多,這是天賦問題,聰明人不論做丫鬟還是做其它任何角色,都會比別人適應得快。但凡事都有兩面性,聰明人不容易把握。像穀雨那種有點小聰明的,恩威並施一番很容易獲得她的忠誠。而冬雪這種人,想收服他們必須得耗費一番心力。
趕在年前穀雨已經成親,這次入京她嚷嚷着要跟來。可這麼久相處下來,她早已把穀雨當成半個妹妹。新婚燕爾的兩人正是難捨難分之時,哪能就這麼讓人分開。即便晏衡能帶柱子一塊過來,可夫妻二人各自在她與晏衡身邊做事,那也跟分開沒什麼兩樣。
這樣想着她本打算帶立秋過來,雖然立秋腦子不如穀雨靈活,但她也沒指望讓丫鬟做什麼決定。好巧不巧來之前立秋染上了風寒,病情來勢洶洶需要靜養,無奈之下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選了年前剛進府的冬雪。
懷着身孕上路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好在她這兩年一有空就跟晏衡過招,身子底子好了不少,再加上沒什麼孕期反應,一路上總算沒那麼折騰。即便這樣,一些孕期該有的生理反應也沒少,一路上冬雪照顧得很妥帖。有些細節晏衡身為一個男人想不到,也全都被她照顧到了。正是因為有了這份細緻周到,她才能在一路驛站不那麼待見的情況下,依舊比較舒適的到達京城。
這份情誼擺在那,她也慢慢放下對於聰明人一開始的戒心,差不多把冬雪當成自己人。
沒想到就是這個自己人,在她離勝利只差一步的時候,直接往她心窩上捅一刀。
“加官進爵?”
重複着最後幾個字,面對刑部廳堂中的冬雪,衛嫤一點點收起臉上錯愕。
“如果我沒記錯,冬雪是在本次涼州戰亂中失去的家人。當日瓦剌軍隊圍城你也親身體驗過,涼州城危如累卵,城內每一個人不論貧富貴賤都處在性命不保的危機中。如果連命都保不住,還提什麼加官進爵。難道當了大官,把烏紗帽在墳前燒了,然後到地底下去享福?”
雖然她話說得直白,但話糙理不糙,一旁的楚英點頭,幫腔說了句:“原來泄露軍機這麼大的事,阿嫤都是當著下人面直接商量。”
怎麼可能?!
驚訝過後她也明白過來,一雙因氣憤而越發圓睜的杏眼直直地盯着冬雪,臉上更是氣得揚起笑容。
“侯爺說得在理,冬雪,你是年前來的府內,一直到過年都呆在廚房。先不說涼州宅子裏廚房和卧房不在一進,就算是在同一個院裏,隔那麼遠你能聽清楚這事?”
能聽清楚才怪,她與晏衡又不是一人在嘴邊安個大喇叭,說話當廣播。
冬雪臉上的自信逐漸消失,咬唇,她無助地看向楊尚書。
順着她目光,衛嫤也看向楊尚書。
“莫非這就是尚書大人的證據?一個入府才三個月,先前一直在後院打雜的丫鬟隨便說兩句,就能誣陷皇上親封的朝廷官員?”
聽着她連連逼問,楊尚書臉色絲毫未變,放下茶盞他略顯渾濁的眼睛掃過她,最後定格在冬雪身上。
“你不是還有證據?”
日光偏西,透過窗欞照過廳堂,照得楊尚書渾濁的眼珠隱隱發青。同樣的日光打在冬雪身上,青袍上綉那幾朵細長的花紋更加明顯,隨着她身子抖動,淺青色花紋如活過來般。相似的景象讓衛嫤想起了方才在迴廊中看到的那幾棵老槐樹,一瞬間她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開闊的廳堂內,衛嫤與楚英坐在西側,對面東側相對應位置分別坐着藍色官袍的刑部官員、以及赭色官袍的楊尚書。站在四人中間的青磚地面上,冬雪轉過身,那張圓圓的臉看向她。此刻她臉上沒了平日討喜的淺笑,看向她的眼睛滿是仇恨。
仇恨?這個認知讓衛嫤心中警鈴大作。
唇角輕揚面上滿是嘲諷,冬雪緩緩說道:“奴婢只是個低賤的丫鬟,平日的確很少有機會進正房,按理說不會聽到大人和夫人的機密。”
在場四人皆為官宦,家中都是奴僕成群。丫鬟也分三六九等,能在主子跟前伺候、長時間留在正房的皆是有臉面的。畢竟正房不是菜市場,不是隨便個粗使雜役都能進來獃著。
衛嫤剛才那番話也正是這個意思,又不是什麼很有臉面的丫鬟,哪能聽到什麼機密。可如今被冬雪承認了,她一顆心反倒沒由來的驚慌。若是她一直拿着這點不放,那證明她沒什麼后招。可如今輕易放棄此點,她究竟留了什麼後手。
“甚至如夫人所言,涼州城被圍之時奴婢還沒到府里,有些事更不是能隨便聽到。”
聽她連這點都承認了,那股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衛嫤只覺她衣裳上青色花紋化為一條條小蛇,纏到她身上,睜開劇毒的獠牙對準她心口。
“只是這事並非奴婢在卧房聽到的,因為進府日子久,奴婢主要負責一些洒掃工作。年前奴婢在整理書房時不小心睡著了,醒來后正好聽到大人和夫人在這樣說。”
書房的確是個談事的好地方,她和晏衡也常在那商議一些事。
“紅口白牙還不是任憑你隨便說,冬雪,我不知為何你會對我有如此深的仇恨,甚至恨到憑空誣陷於我。可空口無憑,你一個進府才三個月的小丫鬟,說出來的話還不足以作為證據。楊尚書,你說對不對?”
楊尚書旁邊刑部官員點頭:“按大越律,確實不作數。冬雪是吧,你可還有其它證據?”
其它證據?衛嫤瞳孔微縮,然後就見面前冬雪點頭。
“奴婢從晏家發現不少瓦剌王廷的珠寶。”
她還當是什麼!冬雪沒說出證據前她的確很緊張,但聽她說完后,她一顆心終於放到了實處。可隨後她想了想,突然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她突然想起來,家中那些瓦剌人的珠寶,來路有點不正。那些珠寶都是晏衡私貪下來的,雖然說打了勝仗將領私扣點戰利品是慣例,大越律甚至允許這一點。但問題就出在,當時的晏衡還只是個小旗,即便不知道大越律規定的標準,她也知道家中那些珠寶多到過分。
說還是不說呢?
不管怎麼樣,私留戰利品總比通敵叛國要好,想到這衛嫤心中很快有了決定。
“那些西域珠寶……”
“是我給阿嫤的嫁妝,”楚英搶過話,一臉無奈:“鎮北侯府最不缺的就是這些,庫房裏一箱箱堆着都長毛了。不知道裏面能不能找到你家丟失的王冠?冬雪,哦,應該尊稱您勃克圖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