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意料之內
“阿嫤可不就是我女兒。”
雕樑畫棟的朱紅木迴廊拐角,身材高大的楚英站在衛嫤跟前,對着刑部官員理直氣壯地這樣說。話說出來,他餘光掃一眼迴廊外面,少了那片老槐樹遮擋,京城冬日正午的艷陽打在外面,響晴天溫暖的日光映照着他此刻敞亮的內心。
阿嫤是他女兒,那阿嫤生母木青是他什麼人?
這番聯想讓他渾身熱血沸騰,身為男人,活了四十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用健壯身軀給關心之人遮風擋雨的豪情。心下既滿足又熨帖,這股舒服感是任何事物、哪怕當上鎮北侯都無法帶給他的。
“原來是侯爺義女,下官還想着鎮北侯府何時多了個這麼大的姑娘。”
刑部官員話中滿是嘲諷,誰不知鎮北侯是個萬事不管的,正經姑娘出嫁也沒見他這般積極。
但這話聽在楚英耳中那就完全變了味,義女也是女兒,阿嫤可不就是鎮北侯府姑娘。雖然現在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但總有一天會成為他掌上明珠。沒想到幾天不見,刑部這幫冷冰冰的官員如此會說話了。
“也不怪你們不知道,侯府姑娘哪能隨隨便便給別人瞧見。”
楚侯爺真是個熱心腸的純爺們,只不過念着那點衛媽媽那點過往情誼便對他這麼好。
其實在侯府門口時,聽到那句頗有感情的“青娘”,衛嫤曾懷疑過兩人之間關係。可後來見老太君也是那般稱呼,她便收起了那點不切實際的想法。鎮北侯府是何等高貴的門第,單侯府門前那到膝蓋的門檻,也不是一般人能隨便邁得過去。
退回到曾經的主僕本分上,再看如今楚英所作所為,衛嫤對他那好感是坐火箭般往上升。感激之情越發強烈,強烈到幾乎要化為實質,以至於站在她身前的楚英如有前後眼般感受個真切,轉過頭看來。
入目便是這樣一番景象:正午迴廊下,阿嫤那張與衛媽媽如出一轍的芙蕖面裹在狐狸毛滾邊的斗篷中。火紅的狐狸毛襯托的她那張臉瑩白如雪,白嫩臉上更顯突出的一雙剪瞳略微濕潤,如剛出生的小馬駒,半是孺幕半是期待地看着他。
多招人疼。
楚英想到養在府里的嫻姐兒,雖然她也常做小女兒狀,可一來她長得不如阿嫤嬌俏,二來她每次撒嬌都帶有目的,兩相結合看起來非但不招人疼,見多了反而讓人頭疼。如今見到阿嫤這般模樣,他才知道原來小女兒可以這般可人心。
這些思緒一瞬間在楚英心頭閃過,隨後他胸中後悔之情排山倒海。怎麼沒早點下定決心,若他早早地把青娘娶過來,是不是就可以在舉案齊眉的同時,一塊撫養這般可人心的阿嫤長大?
在他胡思亂想的片刻,刑部官員終於從“鎮北侯對認個義女很驕傲”一事中清醒過來。怪人年年有,今天特別多。站在他的角度,自己沒孩子稀罕一個認來的還行,明明有親生的卻對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姑娘如珠似寶,那不是腦子抽了,就是這姑娘實際是他外面女人親生的。不論哪種情況都不正常,但京城中誰不知道鎮北侯本身就沒那麼正常,不然一個好好的侯爺不享福,非得把自己悶在後院十來年。
這些也不是他該管的事,搖搖腦袋,刑部官員想着如今的情況。
不用多問他也知道這兩人來刑部的目的,晏衡是他親自抓回來的,這會正關在刑部大牢。雖然上面還沒有明確下令,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人絕對不能隨便放。
可如今鎮北侯來了……
剛想到這點,對面的鎮北侯就開口了。
“我記得朝廷有規定,衙門傳召官員問話不得超過十二個時辰。你看這日頭,如今已經超了好幾個時辰,是不是也該把人放了?”
刑部官員身子一僵,他早料到來者不善,沒想到第一句話就拿住了他們把柄。
不過他也是刑部積年官吏,身處專司大越律的衙門,對於律法他遠比鎮北侯這個門外漢要熟。
“我等連夜查閱了一些卷宗,明確發現晏衡有不妥之處。依大越律,可多羈押一些時日。侯爺莫急,外面這太陽可夠曬的,您二位先到廳堂來喝杯茶,稍稍歇息下。”
還要再羈押一些時日?
強壓下心中焦躁,走到迴廊拐角時,她扭頭看一眼院中槐樹。一陣風吹來,槐樹新生那些光禿禿的柔軟枝條微微晃動,如萬千條蛇抖動,下一步就要朝她撲來,裹夾着她沉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無意識地往前走兩步,迴廊延伸進磚牆。槐樹不見蹤影,然而她那陣心悸卻是久久不能平息。
“阿嫤乖,有爹……本侯爺在。”
敏銳地捕捉到“爹”字,她心思稍微分散點。看來楚侯爺入戲頗深,想到來刑部前在鎮北侯府聽到的那番陳年秘辛,她稍稍平復心悸感。
磚牆完全擋住了光,前面上空出幾個槽鑲嵌着燈台,雖然裏面火把燒得很旺,但依舊驅散不了空間中的幽暗感。半封閉的空間內,即便可以放輕腳步也能聽到迴音。鞋子摩擦地面,一輕一重極有韻律感的聲音傳來,望着前面楚英寬闊的肩,衛嫤一顆心反倒漸漸踏實下來。
終於穿過走廊來到廳堂,衙役端上熱騰騰的茶水。茶是好茶,葉片飽滿色澤嫩綠,茶湯顏色鮮亮,熱氣冒上來帶來特有的茶香,聞一口人精神能放鬆不少。帶他們進來的官員吩咐人上茶后,便直接往後面走過去。
楚英喝一口茶,發出滿足的喟嘆,舉起茶盞示意她。
“嘗嘗,嶺南明前頭茶的鐵觀音,炒茶的師傅應該有些年頭,外面可喝不着。”
“京中傳聞侯爺醉心於學問,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隨着略顯蒼老的聲音,在方才引路刑部官員消失的帘子後面走出一位略微發福的官員。一襲赭色官服,玉蟒帶,半白的頭髮一絲不苟的束在蟬翼紗冠帽中。
“原來是楊尚書,失敬失敬。”
嘴裏說著客氣話,楚英卻坐在那紋絲不動。見他這樣,衛嫤心裏無端踏實下來,放下茶盞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見兩人如此,楊尚書也不惱,而是隨意在兩人對面坐下來,認認真真品起了茶。
廳堂內陷入了短暫寂靜,若有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閒情逸緻,於寂靜中品一壺好茶自然是極好的享受。但如今這情況,這般寂靜於衛嫤而言實在是一種煎熬。藉著茶盞打量下對面吳尚書,他就四平八穩地坐在那,似乎完全忘記了面前還有兩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衛嫤感覺自己心快要被這反反覆復的煎熬給煎胡的時候,楊尚書突然抬頭對着她笑起來。
“即便坐在對面,本官也能感受到晏夫人如今是何等心急如焚。不愧是夫妻情深,本官這廳堂還是第一次招待犯官家眷。”
放下茶盞,衛嫤有些羞澀:“讓大人見笑了。”
一旁的楚英不慌不忙道:“阿嫤是晏衡明媒正娶的髮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鶼鰈情深再正常不過。不過吳尚書可別誤會,阿嫤今日並非以晏夫人身份前來,她可是升上親封的涼州州學監察。身為學監她公忠體國,面對瓦剌人進犯時堅守城池,故而這次特被聖上傳召入京。”
原來楊尚書是在這等着她,這就是綿里藏針么?腦子如被針扎了般,一陣銳痛后,衛嫤思路反倒清晰了些。
面對神色絲毫未變的楊尚書,她一臉官場上的客氣。
“不論我的學監,還是晏衡的代指揮使,這一切都是皇上的恩典。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守城本是應有之義,只是不知這其中有何不妥之處?”
衛嫤沒有直接問,而是強調一點:晏衡是皇上親封的官,自始至終都在按皇命行事。你們若是無緣無故捉拿他,那是在跟誰唱反調?
這番話說出來,旁邊楚英面露讚賞之色,對面楊尚書雖然面色依舊未變,但心裏卻起了不小的波瀾。涼州州學監察一職他當然知道,不過州學中不過一堆貧寒子弟,小打小鬧的事,既然聖上樂意,他們做臣子的也樂得寬容大度。
可他從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職位,有一天會成為他鞋裏的石子,膈得人生疼,必須得停下將其取出來。
想到這他終於認真地看向對面,這一看他更是有些不可思議。晏夫人這長相……是個男人就願意寵着。這樣一個女人生活應該很容易,那她究竟從哪練來的這身不怒自威的氣質和這張直入主題的利嘴?
驚訝之餘,他舉起雙手恭敬地朝天拜一拜:“皇上之名,我等為人臣子的當然要聽從。只是刑部掌天下刑律,對於通敵買國者向來要慎重待之。”
“通敵賣國?”
聽楊尚書提到這點,衛嫤一顆心終於踏實下來。若是別的罪名或許她還得想想,但這一條,來之前她已經想得不能再明白。
“身為韋相之後,晏大人將幽州密道圖紙,以及西北城防悉數透露予瓦剌人,致使我方死傷無數。”
事情正朝着她期待的方向走去,衛嫤自信道:“楊尚書如此篤定圖紙為晏衡泄露?”
“那當然,人證物證俱在。”
說完楊尚書拍拍手,帘子後面走出來一個衛嫤怎麼都沒想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