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后二妃(上)
?大象元年四月,宇文衍生母朱滿月被立為天元帝后。【全文字閱讀.】
突如其來的恩典讓朱滿月誠惶誠恐。當年她只是職掌衣冠的宮婢,一次太子酒後更衣時性、欲大起,她茫然地順從了他……
朱滿月年長太子十二歲,容貌庸俗,醒酒後太子對她置若罔聞。日後服侍太子也一切如常,彷彿那日的荒唐只是朱滿月臆想出的夢魘。
至小腹微隆時朱滿月才察覺自己竟承恩有孕,她驚慌害怕,萬幸太子沒有為難她,承認了腹中的骨肉。十月懷胎朱滿月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生產後她聽到嬰兒洪亮的啼哭聲,還來不及好好看孩子一眼,穩婆便已將她的兒子抱走。
武帝為長孫賜名宇文衍,由太子妃楊麗華撫養這個孩子。太子宮裏的掌事官處事圓滑,知道朱滿月身份尷尬便不再讓她近身伺候太子,又顧忌此人生育過皇孫,所以只分配一些輕巧的瑣事讓她去做。
朱滿月認命也安於現狀,只是最初兩三年無法壓抑自己對幼子的思念,壯膽求見過太子妃幾次。後來日子久了,她去得也越發少了。
十幾日前一道聖旨突然而至,天元皇帝賜朱滿月入主後宮一院,立其為天元帝后,待吉日行冊封禮。朱滿月惶惶不可終日,這樣的大喜讓她難以消受。這幾年宮裏幾番改天換地,如今身為皇帝生母的她卻不想再招惹任何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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冊封前一晚,宇文贇閑得發慌,一時心血來潮命人召朱滿月。前人剛走,緊接着有人向他呈上一個鄭譯進獻的木盒。宇文贇打開后頓時來了興緻,竟然是一堆民間淫物兒。他正興緻勃勃地研究各種器物如何使用時,朱滿月到了。
宇文贇不耐煩地瞟了一眼,看見一個狠狠壓低着頭的女人跪在御案前,他沒來由地頓生一股煩躁。轉頭啐了一口,邊擺弄手上的東西,邊痞氣地罵道:“朱滿月你這個罪婦,一見你就覺得晦氣。當年竟然還和你……賤人,根本是你見朕年少,就趁朕酒醉勾引!因你有幸懷上龍種,朕才饒你一命。現在也是看皇兒情面,才賞你個分位。朕不想世人傳言皇帝的生母是個賤婢,讓你辱了皇家聲威。但是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你要清楚,以後平日裏給朕滾遠點,朕見到你就噁心。”
這番折辱竟然讓朱滿月幾日來一直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她虔誠地乞求,冊封之後得到的只是那個虛有其表的天元帝后的頭銜,而不是一場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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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將至,這晚夜色朦朧,有微風。楊麗華於正宮院前置一小案,獨坐良久。滿園簇簇的白蘭揉碎了一地凄白月光,楊麗華愛的竟是那映在堂前的花影。
遠處一抹湖藍色的身影輕輕推開虛掩着的宮門,那小人兒步步悄然,不忍打擾卻不得不走到楊麗華身後。
“式微,你回去罷。今夜景緻如此美麗,莫掃我難得的雅興。”楊麗華感覺有人走來,她一如往常那樣,先說了自己的意思。
來人沒有說話卻也不走,楊麗華覺得反常,她不由回首。一個稚嫩的少女站在那裏,楊麗華藉著月光凝視,暗色的宮裝襯得那張小臉瑩白透亮。以前沒有仔細打量過夏蔓,現下一瞅,那模樣說不上是絕美,但透着一股含蓄的溫婉,讓人看着舒服。
楊麗華問:“有人讓你來催我回去?”
夏蔓頓了頓才回答:“是奴婢自己覺得現在已經二更天了,皇后真的應該回去休息了。”
楊麗華又問:“那你為何也沒有睡?”
“我本來已經睡了,剛才被——”前話還滿是抱怨,卻戛然停下。夏蔓瞪着圓圓的大眼睛,同時忙低下頭,壓抑住自己的驚慌。
楊麗華早知個中究竟,她沒有再追問,也不點破,彷彿並未察覺夏蔓的失言。
良久的沉默后,夏蔓耐不住性子,眼珠一轉,怯怯地窺向皇后。面上看不出皇后的喜悲,夏蔓猜測:“皇后今晚失眠,是因為明日聖上的生母將被冊封?”
楊麗華不回答,把目光轉向不遠處那片玉蘭樹。風拂得細枝輕搖微晃,恰似漫天飄灑着碎瓊亂玉。她平實地說:“夏蔓你瞧,這滿園的白玉蘭已經含苞,也許花開就在明日了。”
夏蔓疑惑,“難道皇后在這裏等待是想看花開的那一瞬間?”
楊麗華答非所問,像是在自言自語:“玉蘭花碧白無暇、香氣清幽,可惜花期短暫,只有十餘日。”
夏蔓並不認同,駁了一句:“式微姑姑告訴我,玉蘭花瓣可製成香膏,花蕊還能入葯。奴婢覺得它花開時日雖短,可凋謝后也能物盡其用,便不是那麼可惜了。”
注意力再次被夏蔓所轉移,楊麗華不禁又觀察起這個女孩。夏蔓見狀激起一陣后怕,腳底下意識退了一步,這時卻聽楊麗華說:“我有些累了,回宮。”
走到宮門前楊麗華止步不前,佇立良久。夏蔓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時語塞:“皇后……”
少頃,楊麗華竟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着夏蔓,說話的聲音也揚了些許:“這次,是你想多了。我只是感嘆良辰,一時貪戀多留片刻而已。”
夏蔓覺得這話好像不是說給自己聽的,卻又不察哪裏不妥。這時見皇后欣慰地一笑但並不是看着她,夏蔓順着皇后的目光,回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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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宮中冊封天元帝後為由,宇文贇一連荒淫了數日。各種花樣都玩過一遭后,也覺得疲累無趣,這天他便只召了鄭譯與劉昉,在西花園的小亭里飲酒。此時鄭譯侍奉在側,劉昉卻遲遲未到。
劉昉此人如今正當盛年,宇文贇素日更喜與他親近。想當年他為太子時,就常和劉昉一起花天酒地,胡作非為。劉昉作為皇帝的玩伴和心腹,自宇文贇登基后更是恩寵日盛,現已官至小御正下大夫,在宇文贇心目中滿朝文武也只有他能與顏之儀相提並論。
酒過三巡,宇文贇漸感無趣,皺着眉頭朝外面望了一眼,低語道:“也不知劉昉死到哪裏去了,他不在興緻真是少了大半。再不來見朕,定要治他個大不敬之罪。”恰巧在這時,劉昉形色倉惶地由遠處快步趕來。宇文贇大喜,朝劉昉招手喊道:“不必拜了,你趕緊過來,陪朕飲個痛快。”
劉昉走到近前躬身行禮,支吾道:“陛下……陛下,那元岩……他不肯寫誅殺烏丸軌的詔書。”
宇文贇執杯到嘴邊正要飲時,劉昉的話入了耳,他當下把手中的小杯狠狠置在圓案上,“元岩竟如此不識抬舉,把他押來。”說罷抓起酒壺狂飲,飲畢把那玉壺痛快地朝地上猛砸,咒罵道:“烏丸軌這個老不死的,朕做太子時他就與朕作對。豈能再留他殘命,這次必除不可。”
劉昉見天元皇帝沒有罪責自己辦事不利,漸顯出齷齪的嘴臉。一旁的鄭譯表面曲意逢迎,心裏卻若有所思。他早已預料到元岩會抗旨不遵,拒擬誅殺忠臣的詔書。
幾番暢飲后宇文贇已有醉意,待內侍押解元岩來見時,他更是喝得顛乾倒坤。
元岩不知王軌與樂運不同,宇文贇對他是積怨已久,恨不得寢其皮啖其肉。跪在亭外,元岩竟主動高聲說:“陛下,烏丸軌不能殺!若陛下濫殺臣子,定會大失人心啊!”
“夠了!”刺耳的大道理讓宇文贇覺得是廢語連篇,不耐煩地喝止並大罵道:“元岩混帳,愚昧無知,先拖出去打一天仗,朕看你還敢不敢抗旨!”
“請陛下三思啊!”出來求情的竟然是顏之儀,元岩被俘前正在他處議事,所以他便主動跟來。“元大人正直無私,那烏丸軌曾經履立戰功,他們二人對我大周忠心耿耿,望陛下從輕發落。”
宇文贇定神看過去,才發現顏之儀竟也在其中。看到此人就頭暈腦脹,當下燥得一手掀翻小案,大聲喝道:“顏大人,朕登基后你屢次進諫,只因朕念你曾侍讀於東宮多年,給了你不少面子。但是你不要恃寵生嬌,以為可以左右於朕。朕意已決,若再多言,不要怪朕不念舊情。”
眾人面面相覷,局面一時陷入僵持。宇文贇酒醉傷神,只想趕緊解決這件破事兒,他硬撐着身子站了起來,又一邊指着元岩說道:“朕天恩浩蕩,今日饒你一命。賜你一天杖,廢你官職。領了恩賞后你給朕滾出京城,朕再也不想看到你。”說罷轉身就走,不願再與這幾個老兒糾纏。
劉昉下跪阿諛歌頌:“陛下仁慈聖明,今日美名定會千古流傳!”目送宇文贇走後,他轉眼變色,趾高氣昂地看着亭外痛心疾首的顏之儀,毫不掩飾自己的奸笑。
自始至終都沉默不語的鄭譯,平靜地自斟了一杯。他的目光停留在元岩身上,緩緩地飲下那杯酒,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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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宇文贇舊時頭疾發作,接着一病不起,日日不能安寢。期間劉昉、鄭譯等幾位近臣前來探望他也不見,宦官遞上的奏書根本置之不理。但是他身在病中仍不忘作惡,命令天元皇后親自來侍疾,當奴婢一般使喚,每日對其打罵不休。
七八天後宇文贇漸有好轉,讓楊麗華取來積壓數日的奏章。他靠在榻上,隨手拿了一冊來看,本來漫不經心的臉上隱隱泛起陰鬱之色,當下把奏疏朝楊麗華擲去,“該死的突厥老兒,偏偏這時候歸天。突厥擱置了和親之事,難道要造反不成?”
楊麗華撿起地上的奏章放回原處,淡然從容地對道:“臣妾從一些書上看過,突厥部落皆是蠻荒野人,常年內亂紛爭不斷。如今可汗病逝,新主即位難免會有一番內鬥紛爭,陛下不必擔心他們犯境。臣妾覺得等新可汗之位穩定下來后,突厥定會再派使者前來求親,那時陛下可再遣千金公主出塞和親。”
宇文贇聽了不置可否,懶得理會這些繁瑣的國事。讓楊麗華伺候進葯,晚膳前就放她回宮去了。
近來整日去天台侍疾,楊麗華分、身無暇不由忽視了幼女。這天回去得格外早些,直奔宇文娥英屋裏,卻不見女兒的蹤影。仔細一問才知道,公主見母后和吳式微皆不在宮裏,便如脫韁的野馬般。白天她不讀書習作,但凡有人稍加阻撓便受到了捉弄與處罰。出外玩耍也不聲張,只帶着大自己兩三歲的夏蔓跑到西苑花園裏採花撲蝶,捕魚捉鳥。近身服侍公主的小宮人懾於公主的威脅,皆不敢報告皇后。
傍晚時分宇文娥英一癲一癲地從側門跑進宮裏,剛踏入小院卻直面撞見楊麗華冷冷地杵在門口。宇文娥英詫然地瞪起大眼睛,下一刻立即指着身後的夏蔓,道:“阿娘,是她帶我出去玩的。”夏蔓聞言下跪,並沒有替自己辯解,低着頭一言不發。
楊麗華看着女兒嬌俏的身姿,那水藍色的小裙還是她親手縫製的,於花叢中沾染了一身香氣,滿頭簪了打着朵兒的粉海棠。此時見女兒抿着小嘴一臉驚慌的樣兒,越發不忍責怪她。想來也是自己的過失,沒有留吳式微在宮裏照顧女兒,於是和顏悅色地說:“娥英你先回去更衣,準備用膳。以後不要再淘氣了,再有下次我一定罰你。至於夏蔓——”她遲疑了一下,“你隨我來,我自有懲處。”
宇文娥英又恢復了一貫的神采飛揚,歡樂地隨着宮女回房更衣去了。夏蔓跪在原地,怯怯地看着公主遠去,心裏驚慌得緊。吳式微過來扶她,安慰道:“你不用害怕,皇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定心知是公主命令你陪她玩耍,我相信皇后不會為難你的。”夏蔓一臉委屈消了大半,感激地看着吳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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