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涌(下)

第二章 暗涌(下)

?鄭譯抬頭望向天元皇帝,心想從他登基到禪位,許多行為已是亘古未有的奇聞。【無彈窗.】自知若不順從聖意,必會惹禍上身。不遇明君又何須死諫,一切順從他便是。決定了自己的態度,神思飛轉便有一計湧上心來。

鄭譯叩頭向天元皇帝行一大禮,鄭重其辭:“陛下選美色立為新后,難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眾口啊!世人懼陛下天威不敢直言,但心裏定會把陛下想成是商紂周幽之流的昏君。現下臣倒是心生一計,可讓陛下稱心如意,又可以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宇文贇既欣喜又驚疑,忙說:“愛卿起來說話,有何妙計,快快說來。”

鄭譯從容起身,不徐不疾地回道:“當今聖上的生母朱氏至今未有冊封,陛下想立新后,不如把這個恩典賞給朱氏。”

“住口!”宇文贇怒目瞪向鄭譯,他的臉色瞬間陰暗起來,呵斥道:“冊封那個賤婢作甚,難道你想讓天下人笑話朕的皇后是一身份卑賤的老嫗?休要再提她。”

鄭譯早已胸有成竹,鎮定地微微一笑:“陛下莫急,聽臣下細細道來。”邊說邊去撿方才天元皇帝砸他的那塊軟墊,恭敬地呈予天元皇帝,並繼續說:“冊封朱氏只是權宜之計,其好處有二。一來,封當今天子生母為後,名正言順。再者,這廣選美女需要時日,一時半刻也不能送到陛下跟前來,那豈不是還要讓普六茹一家繼續囂張下去?封朱氏為後也不需大典,依照規矩一切從簡不用一月即可完成。新后一立,普六茹堅之女便不能繼續在宮裏作威作福了,這也就是打壓了普六茹一門啊!”

宇文贇點了點頭,上身微微前傾,示意鄭譯替他放好軟墊。

鄭譯服侍起天元皇帝來奴顏婢色,不敢有絲毫鬆懈。見宇文贇對他的建議不置可否,一臉媚笑地主動問:“陛下可滿意微臣的愚見?”

宇文贇這時卻又是喜怒不形於色,故作深沉地說道:“愛卿所言甚是,只是這朱氏……”

鄭譯這次沒有賣關子,即刻回道:“朱氏本就是罪人之後沒入宮中為婢,等選出的美人送進宮,陛下隨便賜個罪名把她廢了便是。那時二后並立已有先例,陛下再立自己心儀之人為後,想必不會再招來世人口舌。”

“妙哉!”宇文贇大笑一聲,“有愛卿在側,朕如得子牙!”

鄭譯訝然一怔,此次獻計實是情非得已,換來這等誇讚讓他哭笑不得。他表面上裝作感恩戴德的樣子,立刻雙膝跪地叩首:“謝陛下誇獎,臣自當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起來,咳咳……起來吧。”宇文贇心情大好,但剛發過脾氣又說了好些話,嗓子乾澀不禁乾咳了兩聲。

鄭譯察言觀色的功夫極好,忙喚宮女上前但又攔下奉茶之人,自己親自斟茶倒水。他不求位極人臣,只希望朝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錦衣玉食光宗耀祖,安享一世太平。

*

*

天元皇帝徵選美女的詔書下達全國,朝野上下頓時激起軒然大波。家有妙齡女子的百姓無不悲戚哀嘆,官宦士族也都惶恐不安。世人皆知天元皇帝喜怒無常、荒淫暴虐,女子一旦入宮定是命運堪虞。幾位前朝老臣紛紛進諫,上書卻如石沉大海,未有音訊。

詔書頒佈七日後,又到了六府各官吏一月一次進宮朝拜天元皇帝的日子。大殿之上百官早已恭敬而立,宇文贇着黑色袞服,戴二十四旒冕,在內侍的簇擁下乘御輿行至殿外,由侍衛大臣護送,走上宮殿正中的朱漆方台。

殿堂上肅立的官員一起下跪叩首,齊齊山呼:“天元皇帝萬歲!萬歲!萬歲!”

三拜之後禮畢,宇文贇傲視眾官,雙臂微舉示意:“平身。”

下跪眾臣剛剛起身,殿門外猛地傳來一聲洪亮的高喊:“微臣樂運來遲,請陛下恕罪。”

京兆郡丞樂運疾步而來,一口紅松木棺緊隨其身後被抬上殿。春日暖陽從高門外灑進大殿,樂運身形孱弱卻透着一股凜凜正氣,一步一步,咄咄逼人。

“咣——”薄棺落地,沉厚的回聲刺穿了宮殿裏的每一個角落,漸漸微弱,消散。

樂運兀然跪於棺前,拜后不起,他從容不迫地抬頭直視天元,義正言辭:“微臣有事啟奏。”

宇文贇神色驟變,厲語斥問:“樂運,你這是作甚?”說罷,左手攥拳狠狠砸在御案上,右手直指樂運,“你抬棺覲見,分明是給朕添晦氣!小小京兆郡丞竟公然在朝堂犯上作亂!罪犯滔天!”

天威觸怒,殿中頓時人心惶惶,唯楊堅、鄭譯、元岩等幾人神色不動。“禍首”樂運竟眉舒目展,此時他氣息緩和平穩,如實應對:“陛下,請先勿動怒,這棺材是臣為自己準備的,今日微臣要以死相諫。”

宇文贇把目光化作銳利鋒刃直插在樂運身上。既然樂運決心死諫,他便不急於一時殺之,千刀萬剮慢慢折磨才是痛快,於是陰狠地說:“樂運,朕准你進諫,起來說話。”

“謝陛下隆恩。”樂運叩頭謝恩,起身後拂了拂衣袖,又對四周眾官拱手行了一禮。他屹立棺前,用項上人頭換來世人片刻的靜候。

“臣今日所諫的是陛下的八項罪名。”樂運注視着高高在上的天元皇帝,凜然稟奏。心中的壓抑終於在一瞬間崩裂,此時樂運意氣激昂,高聲吶喊:“第一,陛下執政以來獨斷專行,國家大事從不和輔政大臣商議。第二,陛下廣羅美女充實後宮,儀同以上官員的女兒不可擅自婚嫁,招致眾多怨恨。第三,陛下終日在後宮享樂不理朝政,大臣有事啟奏只能通過宦官。第四,陛下執政初曾下詔寬減刑罰,但如今卻變本加厲。第五,先帝力從節儉,而陛下卻竭盡奢華。第六,百姓的勞役賦稅,陛下卻用來供養雜耍角力之徒。第七,陛下要求上奏書寫錯字就重重治罪,這便杜絕了進諫之路。第八,天空星象已有異端,陛下仍不知徵詢為善之道,實行德政。上述八項,陛下若繼續恣意妄為,只怕我大周朝先祖日後要無以為祭了——”

樂運一番慷慨直言,使群臣嘩然震驚,耳畔仍感餘音縈繞回蕩。站在群臣最前列的楊堅倒是一派晏然,暗自窺視天元。鄭譯對樂運的八條諫言不以為意,卻是在暗想往日是否與此人有過交集,生怕禍及自身。

“混賬——”咆哮聲打破剎那的沉寂,宇文贇猝地站起,一字一頓地說:“朕,乃,天!天下之事,皆由朕做主;天下之人,皆由朕支配。”

此時群臣多數膽戰心驚,不敢有半點異動,皆屏氣斂息等候天元皇帝繼續發話。宇文贇甩袖一呼:“御前侍衛,取朕佩劍來,今日朕要親手砍了樂運的狗頭!”

樂運仰天狂笑,長嘆一聲:“我此次前來已抱有必死的決心,昏君無道,昏君無道啊……”

見此情景,內史中大夫元岩不禁自語:“昔日漢獻帝時陳容願與臧洪一同赴死,如今樂運堪比比干,若他難逃一死,我願與他共赴黃泉。”

站在元岩前面的鄭譯聽到這一番話忍不住回頭,卻見元岩大義凜然地步出行列,直徑走到樂運前面跪下。

宇文贇已取來佩劍,他手執盤龍長劍,從御座上直衝而下。見到元岩擋在樂運身前,他反而加快步伐,逆我者死,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臣不忍心見陛下一時衝動釀成大錯啊!請陛下先聽臣一言!”元岩高呼,卻迎來宇文贇的一劍。寶劍寒光驟閃於眼前,晃得雙目刺痛難忍,元岩下意識皺眉閉眼,暴戾的劍氣卻戛然而止。

眾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元岩身上,宇文贇的劍架在元岩頸邊,命令道:“快說!”

元岩定了定神,急忙為宇文贇解疑:“陛下息怒,臣認為今日樂運此舉只為求名,如果陛下殺死樂運,正遂了他的心愿,史冊則會記載陛下的暴君之舉。依臣愚見,陛下不如放他一條生路,滿朝文武都會為陛下此舉歌功頌德,稱陛下氣度寬宏,乃千古明君啊!”

宇文贇稍加思索,手中寶劍入鞘,琢磨道:“所言有理。”轉而像樂運抬手示意:“快快起來,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樂運大膽敢言、赤膽忠心,是個忠臣啊!明日來天台與朕一起用膳吧。”

樂運一時怔住,也不謝恩。宇文贇又瞥了樂運一眼,嘴角泛起一絲冷弧,便不再理會他,只兀自說道:“朕今日累了,無事就都退了吧。”

恭送天元皇帝離去后,大臣們才鬆了口氣,這次的朝會終於散了。元岩仍佇立在大殿之前,雙臂背在身後,昂首看向空洞的屋頂,長長地舒了口氣。鄭譯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元岩身上,對着他沉沉的背影,不禁抿嘴微微淺笑。

元岩這時驀然轉身,與鄭譯相對而視。他未察覺鄭譯的笑容,只見鄭譯向自己輕輕點頭示意,就也回了一禮,然後便不再看他,闊步向宮外走去。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隋宮煙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隋宮煙雲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章 暗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