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陽郡公夫人(上)
?大象元年十一月初八,天元皇帝宇文贇東巡至同州。【全文字閱讀.】途中從應門直到赤岸澤,幾十里路間設千百幡旗擋遮在御駕兩側,又有百人小隊奏靡靡華音,行經之處鼓樂齊鳴,響徹十里。宇文贇宿同州宮只兩三天後便起駕返程,於十五日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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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日,宇文贇御正武殿,詔內外命婦幾十人進宮朝拜天顏。
劉昉受到恩旨,正武殿宮宴命他陪席在側,這份殊榮滿朝文武只他一人。這日他一早就進了宮,趾高氣昂地闊步跨上高台,坐於天元皇帝御座右邊為他而置的檀木桌案前。他居高臨下,神色囂張地打量着那些循序入席的宗室女眷。前排的多是些中年貴婦,這家的王妃與那家的夫人談笑風生。她們見慣了皇宮的排場,現下天元皇帝未到,就更是肆無忌憚,但說的不過是些家長里短。位置靠後的是一群年輕婦人,她們略有收斂,或是與左右竊竊私語,或是一言不發嫻靜而坐。
左面第四席位上的那個女子引起了劉昉的注意。她年華正好,着一席明亮紫衫,雲鬢高聳,插七鈿、簪金佩玉。從頭上髮飾看,她身份應為二品夫人,但卻始終垂着頭脈脈不語,絕世**。
劉昉看得出神,直到宦官通傳天元皇帝駕到。他冷不防地一抖,慌亂間匆忙匍匐大拜,眼睛卻悄悄地窺視着台下那位孤傲的夫人。他看到她於人群中,那剪水雙瞳眼直勾向天元皇帝,嫵媚地叩拜,櫻唇泛起一抹凝邪色。
劉昉不敢再看,那妖媚的容顏他並不陌生,曾經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當年這位禍水紅顏傾覆了一個王朝,如今成為被繳獲的戰利品,賜予了那場戰役中的功臣。劉昉知道,這個女人,她的美,她的身份,都不是他一介凡人能承受得起的。
強壓住自己湧起的那股男人的衝動,注意力轉向她前面的座位。天元皇帝已經到場,那座上卻空無一人。不知道哪家的夫人如此大膽,劉昉頓感幸災樂禍。
待天元皇帝上座,眾人三拜禮畢,歌舞樂姬紛紛登場,這場宴會才算正式開幕。宇文贇入席后始終愁眉不展,心中鬱積難抒,只因為他寵愛的陳元二女前幾日和他溫泉戲水后齊齊傷了風寒,今日不能侍宴。劉昉見天元皇帝苦悶地一杯杯狂飲,以為他只是無聊,便主動挑起事端:“陛下你瞧,那邊空了一席,不知是哪位夫人膽敢如此大逆不道?”
宇文贇看也不看,冷冷道:“隨國公夫人進宮后被阿史那太后叫去參禪悟道了。本來不想讓她來,但念及那普六茹堅最近甚是老實並無異心,朕才對他一家恩威並施,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中。”
劉昉略有尷尬不再多言,宇文贇卻眯起小眼瞄向那空席之後的小案,猛地一下與那脈脈含情的媚眼四目相對。她風騷地向他拋以妖嬈一笑,然後盈盈酥手捏起銀樽啜飲了一口,香舌舐唇輕輕地舔着。
宇文贇冷眼旁觀,她一顰一笑間透着的妖冶在他眼中只覺矯揉。但是以前從未見過此女,倒也很是好奇,轉而向劉昉詢問:“那位紫衣夫人,是哪家的女眷?”
劉昉心裏一緊,戰戰兢兢地斜眼瞥了她一下,忙轉過頭向宇文贇回稟:“她是代王側妃馮氏。”
“馮氏?難道是——”宇文贇頓時來了精神,饒有趣味地盯着她再三打量。
劉昉突然想起些前塵舊事,他暗暗對自己冷笑,強迫自己把那些虛妄統統拋卻,低啞地說道:“陛下應該記得當年武帝平齊,我大周滅掉齊國后,繳獲了高緯的馮淑妃,高緯死後先帝便將馮氏賞給了代王宇文達。臣聽聞代王正妃李氏一月前突然身患頑疾,遍尋名醫至今也未治好。所以今天的宮宴,代王才讓這位馮側妃進宮拜見。”
“馮小憐!她是馮小憐!”宇文贇驚訝地嘆道:“原來這就是那個號稱冰肌玉骨的美人。話說高緯那混賬當年曾讓她除去衣衫,玉體橫陳在隆基堂上,邀群臣獻千金一觀秀色。今日得見美人果然名不虛傳,好一個媚眼如絲、斜飛入鬢。”
劉昉見天元皇帝色心上腦,暗暗湧起一股絞痛,他塵封已久的記憶終於衝破世俗的枷鎖,逼迫他去面對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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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太師尉遲迥伐齊大勝而歸,武帝命代王出城三十里相迎,他奉太子命令跟隨代王一行迎接凱旋眾將。那日,齊國君主高緯等一干降臣也在班列中被押解入都。大軍於百丈外駐停,尉遲迥帶有功將領和齊國俘虜上前拜見代王。
當時他只是太子身邊的一個小小侍讀,官卑職微,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裏。他於一眾軍士和降人中發現了她,恰似荒郊里的一朵白色芍藥,歷經風霜侵襲依然楚楚飄搖。他猜到了她是誰,那個面目虛浮的男人緊緊地牽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敢將她放開。她身為降妃,面上無妝,一身布衣長裙,少些許俗艷平添三分柔雅。
自從見到她的那一瞬,他就淪陷了。彷彿上輩子便與她有過千絲萬縷的情誼,許是虧欠了她,今生才神魂顛倒,為她沉醉痴迷。
她蓮步搖曳,垂首走到代王近前,依禮叩拜,言語中嬌喘微微,起身時雙眸閃爍,想博取代王對自己的憐憫。代王對她視若無睹,他卻心如刀絞。親眼目睹她有心故作弱態勾引別的男人,但他只得瑟縮於暗處,一切苦悶吞進肚中,隱忍不發。
他知道,這個女子永遠不會屬於他。她是一個顛倒眾生的妖女,他這個無名小輩怎敢有非分之想。這一日,他只是默默地愛上了一個女人。那是沒有來由的,第一眼見到就奮不顧身地喜歡。那顆年輕的心迸發出他自以為能毀天滅地的真情,但是這縷情絲只摧殘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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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昉回過神來,萬幸天元皇帝沒有察覺他的失態,偷偷深呼了口氣,恢復了他一貫的嘴臉,向宇文贇佞笑:“陛下啊,當年高緯小兒就是為了這個妖婦一而再地貽誤軍機,才造成了亡國的慘禍。”
宇文贇點頭道:“朕也聽聞,這賤婢歸降后還下賤地勾引過代王,但那宇文達不好美色對其置若罔聞。後來高緯被賜死,父皇那個老東西反倒因為代王不邇聲色,把馮小憐賜給了他。如此風騷的娘們,竟便宜了那個柳下惠,真是可惜。”
劉昉以為天元皇帝有心強佔那個他心尖兒上的女子,一反常態去勸:“代王是陛下的親叔叔,向來安分守己,依臣愚見現下還是要禮待他一家,不要讓其有僭越的借口。”見到宇文贇色迷迷地沉吟,他再接再厲,更進一步道:“最重要的是此女乃亡國之人,若陛下幸了她,定會沾染晦氣,是大大的不祥啊!”
“劉昉,你怎麼也像那些該死的老傢伙一樣,喋喋不休地跟朕說這些大道理?”宇文贇不耐煩地駁斥。看到劉昉神色惶恐不安,他撇嘴大笑一聲,又輕蔑地瞟了下馮小憐,不屑道:“你小子多慮了,朕現在對這種主動送上門的女人沒有興趣。就讓她繼續跟着宇文達,朕就看那老頭還能有多少福氣去消受這個妖精。”
劉昉尷尬一笑,來掩飾他心中的苦痛。席間,他的目光再也不敢偏向大殿左側一點,生怕看到她的影子,生怕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生怕自己會發狂地奔到她身旁狠狠地將她擁入懷中。他恨自己的懦弱,但是他向自己的懦弱屈服了。
送到嘴邊的一塊肥肉就這樣不了了之,宇文贇甚感無趣。喝着陳年佳釀,眼神漫無目的地四處飄着,突然他眼前一亮,在那最末一席他看見了一塊未經雕琢的美玉。
那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她模樣生得嬌小可人,沉靜地坐在案前觀賞着大殿上的歌舞。宇文贇身子不由向前探去,想更真切地欣賞遠處的佳人。他的目光一刻也捨不得從她身上挪開,邊垂涎邊向劉昉招手讓其上前說話。等來人靠近,他賊賊一笑不懷好意地問:“最後一排那個小妞兒是哪家來的?”
劉昉順着天元皇帝的目光瞅去,看到一個精緻的女子,她不似馮小憐般妖艷絕美,反而透着一股小家碧玉的憨態。他正要回話,突然有一位宦官急匆匆地從大殿門口跑進來,一路高喊:“報——淮南戰報——”
殿上的歌舞應聲停止,宇文贇大手一揮,眾人齊齊退下。宦官疾步走到高台前,對正襟危坐的宇文贇跪稟:“啟奏陛下,淮南大捷。元帥韋孝寬親自攻打壽陽,並遣杞國公宇文亮攻打黃城,郕國公梁士彥攻打廣陵。陳軍不敵節節潰敗,現在淮南地區皆為我大周所有。”
宇文贇狂笑一聲,連連叫好,又問劉昉:“今日這三家的女眷可有到場?”
劉昉回想了一下宴會名單,回答道:“只有宇文亮的兒媳西陽郡公夫人今日有幸赴宴。”
宇文贇琢磨了一下,下旨:“賜韋孝寬、宇文亮、梁士彥每家珍珠一斛,‘永通萬國’十枚。”隨即他又命人換一大盞,斟滿后執杯道:“宇文亮家的西陽郡公夫人何在?朕要敬夫人一杯,以示嘉獎。”
宇文贇看見那個走到大殿中央叩拜謝恩的西陽郡公夫人,手下不由狠狠地朝小案一拍,低聲叫好。他喜出望外,沒想到宇文亮的兒媳竟然就是那塊無暇美玉,他心儀的小可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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