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榮辱與共暗度陳倉(下)

第六章 榮辱與共暗度陳倉(下)

?楊堅難掩面上的驚喜,但也不敢怠慢身旁的鄭譯。【風雲閱讀網.】鄭譯察覺出他的為難,馬上識趣道:“今日天色已晚,只因事情嚴重才貿然拜訪。在下也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楊堅先對管家點了點頭,示意他快將來人請進。然後牽起鄭譯的手,恭送他到前廳門口,不舍道:“正義,今日家中有客,多有怠慢,恕不遠送。改日你我二人再把酒言歡。”

鄭譯穿過迴廊,迎面看到一位身穿胡服的虯髯大漢疾步朝這邊走來,他與那漢子擦肩而過,頓感一股凜凜正氣,不由駐足回頭張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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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堅候在門口等了片刻,遠遠望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立即哈哈大笑。下一刻二人四目相對,楊堅跑上前相迎,豪放地張開雙臂,激動地與壯漢擁抱在一起。

龐晃興奮地說:“大哥,幾年未見,沒把我龐晃給忘了,真是萬幸啊!”

楊堅肆無忌憚地狠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埋怨道:“我哪能把你小子給忘了,當年庭中射雉時的諾言,為兄一直銘記於心啊!可惜你行蹤不定,多年不來看我,是你把我忘得乾淨。”他倒也不是真的責怪,不等龐晃解釋便拉起他往屋內走去,“我已吩咐下人設宴來款待賢弟,還請來夫人作陪,今夜我們自家人一定要喝個痛快,不醉不歸。”

龐晃入座后,卻是收了笑容,凝重地說:“大哥,暢飲之前我們先談些正事。天元皇帝如今立有四后,全然不把你這位國丈放在眼裏。今日我前來投奔,要的就是大哥你一句話,如今時機到否?”

楊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面帶難色,愁道:“元顯啊,還不止如此!天元皇帝最近又為幼主立了正陽宮皇后,那小皇后是司馬消難的女兒。此人曾是齊國駙馬,后遭人誣陷謀逆,逼不得已投降大周。雖然說起來當年是先父迎他入朝的,他還與先父結拜為兄弟,但是到我這裏卻再無深交。陛下選司馬消難的女兒為正陽宮皇后,正是意識到其在本朝並無勢力,可以引為己用。除麗華外那三位皇后都沒有顯赫身家,只有這司馬氏一族恐怕日後會與我們抗衡。”

龐晃怒上心來當即拍案而起,慨嘆道:“當日大哥為毫州總管時,我曾勸你於燕、代處起兵,你卻推脫時機未到。如今困於都城,恐更難行事。大哥你就給我句實話,如今可有解圍妙計?”

獨孤夫人這時步入廳堂,她聽到龐晃的質問,沒等楊堅回話,自己遠遠的笑嗔道:“這半夜三更的,火氣大了還哪有胃口喝酒吃肉?客人遠道前來,可別怪是我怠慢了。趕緊先坐下消消氣,方才夫君特意吩咐取了家裏最好的酃酒來招待客人呢。”

龐晃聽到美酒之名火氣消了大半,見到夫人也不拘禮,反而應聲就坐,侃侃而談:“素聞酃湖之酒,‘漂蟻萍布,芬香酷烈。播殊美於聖載,信人神之所悅。’今日龐某有幸一嘗這皇家貢酒,快哉,快哉!”

楊堅大笑回道:“賢弟喜歡,就在府上多留幾日,等把我藏的好酒都飲盡再走。”等獨孤夫人上座后,他才想起這二人是第一次相會,於是忙替夫人引見道:“夫人,這位乃我時常向你提及的元顯,就是他當日說為夫相貌非常,名在圖籙。”

獨孤夫人起身優雅地行了一禮:“將軍大名如雷貫耳。夫君承蒙將軍貴言,榮幸之至。”

龐晃客氣地回禮道:“能結交大哥這樣的英雄是龐某的福氣。如今得見夫人,我觀夫人相貌亦是英氣非凡,必為當世女中豪傑。有夫人相助,大哥真是如虎添翼啊!”

獨孤夫人臉上滿是自信,語中卻透着恭謙:“豈敢稱之豪傑,只是在夫君身邊略盡綿力而已。”這話說完她略有猶疑,少頃復言道:“將軍方才問如今情勢可有解圍之法,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再見外。現下形勢迫在眉睫,我忽想起一人可用。此人曾是先父屬下,精明強幹,又通曉軍事多計略。難得的是先父獲罪,屬下皆疏遠,唯有他竭智盡忠,對我們獨孤氏不離不棄。他名為高熲,現在官拜開府。”

這時有侍婢端上酒菜,龐晃看到杯中那琥珀色的瓊漿,一股芬香馥郁直入鼻腔,再不顧其他,盯着美酒捋須微笑。楊堅暗自記下了高熲這個名字,向夫人點頭示意。然後大笑着執杯向龐晃敬酒:“好酒當前應拋卻世俗繁瑣之事,賢弟快與我開懷暢飲一番,喝個痛快。”

獨孤夫人依言也拿起酒杯,看着主位上豪飲的楊堅,知他有太多心事隱忍在懷。她這一杯敬的是他,當即滿樽濁酒傾入口中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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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楊堅做了一個夢。那是漢室的未央宮,烈火肆無忌憚地吞噬着這座斑駁的大漢華宮,漫天暗紅泣血,八萬里長焰傲狂。驟有一聲嘶鳴嘯空,百年老鳳浴火涅槃,彈指間芳華重生,廝殺熔焰,吞吐日月,壯九州山河,瑞霞流光,剎那生輝。雄鳳遒勁展翼,逆天翱上,御風影舞,西入妄虛崑崙,北旋仙山蓬萊,巡蒼茫大地,洗濁清沌。耗浮生千載光陰,幾番輪迴,終返未央之巔,一夜枯榮,化成白骨。

他驚起一身冷汗,倏地坐起,重重喘着粗氣。這個夢彷彿預兆着盛極而衰,但他不知意指大周王朝,還是自己的命運。凝視寢榻內側熟眠的獨孤夫人,她穩沉的睡態,眉眼間儘是寧靜安和。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生怕擾了熟睡的夫人。然後輕輕下床,踮步而出,獨自一人往書房走去。

微弱的“嗞啦”聲刺入她的耳畔,知道他已離開,獨孤夫人悠長地呼了口氣,緩緩睜開眼睛,空洞地盯着榻上那方柔薄的祥紋幔帳,她暗暗道:夫君,我一定要助你取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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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曉,隨國公府接到宮內的急詔宣楊堅入宮覲見。雖然之前有了鄭譯的誡告,但此次入宮他心裏着實忐忑不安。獨孤夫人送他到國公府正門前,楊堅依依不捨地緊抓着她的手,遲遲不肯上車。夫人卻安閑輕鬆,嗔笑一聲:“夫君,你都已屆不惑之年,怎麼還像我們諒兒一樣?他一個五歲的孩子成日裏纏着我,難道夫君你也返老還童了不成?”

楊堅聽她提及愛子,嘴角勾起一絲笑顏。回憶昔日家中一幕幕的溫情,他凝重地拍了拍夫人的手背,又伸手去理她鬢間被秋風吹亂的碎發,低語道:“我進宮后,家裏的一切都勞煩你了……夫人,一切珍重——為夫,為夫我——去去就回。”

此番進宮雖說凶吉難料,但她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柔聲道:“夫君早去早回,晚上有你最喜歡吃的鱸魚膾。那鱸魚秋後始肥,現在深秋正是食之的最好時候。今兒一大早我親自去廚房看了,兩尾鱸魚是連夜送到府上的,鮮活得很。”

楊堅仍是不舍,只在她面前他才脆弱得不堪一擊。面對這個男人的鐵漢柔情,夫人無奈只得繞開他,直徑走到馬車前,利落地挑開門帘,催促他:“夫君還是早些上車吧,再不走就要誤了時辰了。”

楊堅正要多言,迎面對上她的深眸,見她對自己輕輕搖頭示意,便心領神會不再說話,於無聲中堅毅地邁步上前。他踏上車駕后,她正欲闔上車前擋簾,他驟然轉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悵然道:“有勞夫人了——”

獨孤夫人抽回手,輕輕地把他推進車內。車簾驟然滑落,她親手替他關上車門,二人彷彿相隔于山遠天高的兩個世界。

獨孤夫人擺手示意車夫啟程,不等馬車走遠,她決然轉身。車輪軲動的聲音好像一把銳器狠狠刺穿了她最柔軟的深處,那一瞬,夫人的眼角凝結出一滴淚。她仿若沒有察覺自己的失態,任憑那顆寡凈的淚珠,麻木地劃過她僵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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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堅入宮后便察覺到陰肅之息於暗處流轉,他在天台門口停下了腳步,緩緩閉目,耳畔傳來微弱的風聲,還有……他的心中聽到了窸窸窣窣的暗響,那是利刃的嘶鳴。殺氣!殺氣環繞着整座天台。楊堅睜開眼睛撫了撫胸脯,厚重的手掌感受到錦袍內那套細鎧的堅硬。他轉頭又朝天上的旭日望了一眼,為何以前沒有察覺,陽光,竟是如此美好?

踏進天台大門,殿中充斥着更加強烈的戾氣。楊堅彷彿透過牆壁,看到了大廳后室、兩側廂廊中滿布着的那些精銳甲士。

宇文贇看到楊堅整個人不見圭角,竟客氣起來,對着下跪的楊堅說:“朕今日召隨國公來就是閑話家常,隨公毋須拘謹。賜座——”

楊堅依計行事,因為有了上次突然受責的教訓,他深知萬一被宇文贇牽制,自己就先敗了一陣,所以一定要先發制人,就坐后便搶先開口:“陛下,臣自從上次受到斥責后,這幾日在家寢食難安,日夜不停反思,痛定思痛,深感陛下上次教訓的極是。臣這一生受儘先帝與陛下恩待,如今官爵累加,榮耀一身,怎可獨善其身,只顧……只顧個人安享清閑?陛下若……陛下……”這些話說得楊堅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到最後他竟眼眶濕潤,要說的話也梗塞在喉。他抽泣了兩下,以袖拭淚,情緒稍微緩和后,才把最後一句說完:“陛下若不處罰臣,臣愧對先帝與陛下的恩寵,還有何顏面在朝為官?臣請陛下賜罪!”

宇文贇沒想要楊堅會主動請罪,再看他老淚縱橫的樣子絲毫看不出虛假,於是決定暫時穩住局面,漫不經心地安撫道:“哦,你說上次啊,那實在是朕對淮南戰事憂急所至,隨公不必自責。你雖沒有上戰場殺敵,但為國家做的其他貢獻,朕也是看在眼裏的。”

楊堅依然保持着悲戚之態:“臣食君之祿,自當為君分憂。臣雖不才,但也願盡綿薄之力,請陛下派臣去陣前,若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算死得其所,是為國捐軀的榮耀啊!”

宇文贇有些不耐煩,不容置疑地道:“朕已經說了不追究你,你就不要再多言了。”見到楊堅唯唯諾諾地點頭哈腰,便讓他回原位坐好,然後趕緊將視線轉移到自己設定的話題上:“隨公夫人和列位公子最近是否安好?”

楊堅謙卑對答:“托陛下洪福,賤內身體安康,日日為陛下和天元皇后祈福誦經!幾位劣子不甚長進,不能為國家出力,是臣教導無方,臣有罪。”

宇文贇笑笑,一步一步引他墮入圈套:“隨公言重了!另幾位公子還小,怎能苛求?不過這普六茹勇確實是成了家的人啦,也到了該立業的時候了。朕看博平侯這一爵位怕是不夠分量,不如加封他為郡公如何?”

楊堅聽了這話,又一次起身下跪,似乎比之前更加激動:“陛下萬萬不可啊!劣子無才無德怎可加官進爵?我這個兒子從小愚笨無能只知玩物喪志,都是成家之人了,還整日迷迷糊糊,連他自己府上的事務都還處理不明白呢!多虧了司憲大夫元大人不嫌棄願把女兒下嫁於他,這幾個月才逐漸收心養性。陛下若此時給他加官進爵,只能增加這個孩子的頑劣品質,不利於磨練他的意志。陛下若真的看得起他,大可派他去陣前為國家征討,他如能立下戰功,陛下再加封他,也算襯得起這個名位。萬一不幸戰死,也是我普六茹家的榮耀。”

宇文贇之前也略有耳聞,楊堅的大兒子很是平庸,聽過其這番話對此更是深信不疑。他心底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快感,料想楊堅其他幾個兒子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定是生了一群庸才!

“既然這樣,那此事就暫且擱置吧,日後朕會多加留心,有建功的機會一定先考慮大公子。”宇文贇不疾不徐地說著。回想楊堅從進來后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還算老實,行為舉止也沒有什麼異樣。他心中自信滿滿,覺得此人沒有齊王宇文憲那樣的鋒芒,根本不足為患。即便其有國丈的身份,卻並無皇室血統,想要造反更是難上加難,一定成不了大氣候。

想到這裏宇文贇不禁笑了起來,面對跪地謝恩的楊堅悅色地說道:“隨公年紀大了,有時候難免犯些糊塗,以後有什麼想不通的多和朕說說,就像今天這樣,不是挺好嘛!朕五日後要東巡,在這期間隨公要起到帶頭作用,和京中眾官員一起全力以赴處理好國事,不要讓朕失望啊!”

“臣定當盡忠職守,請陛下放心!”楊堅誠心誠意地說。抬頭看到宇文贇已經起身,於是又加了一句:“恭送陛下聖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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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宮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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