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次見面
袁淵坐地鐵倒公交回到家中,渾身如汗洗過一樣,整個人快要虛脫了。他開大風扇,對準自己狂吹,夏天的平房屋跟蒸籠一樣,風扇的風都是熱的,袁淵乾脆沖了個冷水澡,灌了一肚子冷開水,癱倒在床上,只覺得頭痛欲裂。門被敲響了,外面有人聲響起來:“袁哥,在嗎?給你送點西瓜。”
袁淵聽出是隔壁鄰居陸宋的聲音:“謝謝小陸,不用了,我有點頭疼,想睡會兒,你自己吃吧。”剛畢業的時候,袁淵的確是住在地下室里,不過現在已經搬到宋庄的一所平房院子裏,離市中心很遠,但是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白天可以享受肆意鋪灑的陽光,沒有霾的夜晚,還能見到幾顆零落的星子。袁淵覺得人就像植物,是需要陽光雨露才能健□□長的,那兩年的鼠族生活讓他感覺太壓抑了,他寧願花更多的時間在路上。而且郊區的環境比地下室安靜多了,適合創作,周圍跟他住在一起的,都是些有夢想的文藝青年。最最重要的,是房租便宜,他每個月需要往家中寄五千元,給術后的父親買葯,供家裏還債,自己過得異常簡樸,可以說,畢業至今,他還沒有為自己活過。
“袁哥你感冒了?我那有白加黑,我給你拿兩片過來。”陸宋聽說他感冒了,趕緊折身進屋拿葯,陸宋是個自由唱作人,一個追求音樂夢想的年輕人,袁淵曾幫他改過歌詞,他很感激袁淵。
“不用了。”然而這句拒絕聲音太小,已經走開的陸宋沒有聽到。片刻后,陸宋回來了,他鍥而不捨地敲門,袁淵頂着濕毛巾來開了門,陸宋沒進門,站在門口說:“袁哥,你這屋裏好熱,要不去我屋裏休息吧,我那兒有空調。”
袁淵擺擺手:“不用了,謝謝,我這有風扇。謝謝你的葯。”
“你先吃感冒藥試試,如果不行,就去醫院,需要人陪的話就叫我們,晚點樂然就回來了。”陸宋在酒吧駐唱,白天是不上班的,樂然是他的女友。
“好的,謝謝。”袁淵非常感動,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有這麼友善的鄰居,是他的福氣。吃完葯,一覺彷彿睡到另一個世界,直到手機鈴聲把他從那個世界裏拉回來。他摸了半天,終於摸到手機,電話自己掛斷了,過了片刻,電話又打了過來,袁淵睜開一條眼縫,接通了電話:“喂?”
梁碩實的聲音響了起來:“出發了沒有?”
袁淵清醒了點,抹一把臉:“幾點了?”
“都六點了,就知道你還沒出門,趕緊的,八點前趕到聚會地點,地址我已經從微信上發給你了,穿得正式點。”
“哦,知道了。”袁淵並沒有以生病為借口不去,答應別人的事,就不能反悔。他艱難地爬起來,頭痛的癥狀輕鬆了許多,只是肚子餓得咕咕叫,中午沒吃飯,他翻了一下,只找出兩個當早餐的法式小麵包,胡亂塞進肚子,洗了澡,換衣服的時候想起梁碩實說的穿得正式點,便翻出襯衫西褲來穿上。
傍晚六點多,太陽還沒有落下去,西面天空染成了橙紅色,異常絢麗,白天的暑氣已經散去了,清爽的風吹來,有一點點初秋的味道。袁淵站在院子裏,仰頭看着頭頂的天空和雲朵,又望望北面青黛的遠山,伸了個懶腰,心情好了些,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陸宋坐在窗台上彈結他:“袁哥,感冒好點了嗎?”
袁淵沖他笑了一下:“好多了,謝謝啊。”
“要出門?”
“嗯,去見個朋友。”袁淵說。
“袁哥,我寫了首歌,回頭幫我看看歌詞唄。”陸宋說。
“行,回來再說。”袁淵出了門,根據梁碩實給的地址到了聚會地點,非常遠,一路輾轉了兩個多小時才到。聚會在一座私人別墅里,本以為是個藝術沙龍,沒想到是個派對,來的不僅有人藝的話劇演員,還有不少戲劇學院的畢業生,隨便掃一眼,就看到了幾個常在大小熒幕上出現的身影,大家都盛裝出席,衣香鬢影,西裝革履,穿着襯衫的袁淵就像個異類。
梁碩實知道袁淵見了場面多半要跑,早早就在門口等着了,見他一到,便拉着他的胳膊:“等你老半天了,趕緊過來。”
袁淵低聲問:“不是你們劇團聚會嗎,怎麼這麼多人?”
梁碩實說:“團里一個老師退休,他也是我們系裏的老師,盧明光老師你應該也是認識的吧?今天正好是他的六十五歲生日,我們師兄弟們幫他慶生,便一起聚聚。”
“認識。是盧老師過生日嗎?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我是空手來的。”袁淵不禁有些窘迫。盧明光是戲劇學院表演系的名師,也是國家一級話劇演員,當年袁淵在學校的時候,盧老師還指點過他寫的舞台劇。
“哪能讓你破費,老師愛喝茶,我幫你帶了盒茶葉,一會兒你拿去給他就好了。”梁碩實知道袁淵家裏的情況,所以也不讓他破費。袁淵覺得越發窘迫了,深覺自己不該來的。梁碩實拉着他準備進去,被人叫住了:“梁師兄!”
梁碩實和袁淵扭頭,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顧予任。顧予任留着短髮,露着光潔的額頭,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一雙極具辨別性的清澈鳳眼,一管筆挺的懸膽鼻,薄薄好看的唇形,這是一張極其出眾的臉龐。男人若長了鳳眼,眼神一般都很凌厲,如果五官不好,就會連眼睛都顯得難看,然而顧予任的五官比例形狀恰到好處,與鳳眼相得益彰,所以那雙眼睛顯得格外俊美有神,令人一見便印象深刻,只是也使他顯得不那麼親切隨和。此刻他嘴角微微上揚,眼睛帶了點笑意,令人看了禁不住怦然心動。
梁碩實笑起來,伸手拍拍顧予任的肩:“你小子居然也來了,剛才盧老師還在念起你呢。聽說你的傷已經好了,怎麼還坐輪椅?”
顧予任擺擺手:“沒什麼大礙了,就是懶得走。盧老師呢?”他左腿骨折已經好了,但是走路還不十分利索,需要拄拐,拄拐的形象比坐輪椅難看,所以外出的時候,還是盡量坐輪椅。
梁碩實說:“在裏頭。對了,袁淵,這個是顧予任,你認識的吧?予任,這是文學系大你兩屆的師兄,袁淵。”
因為顧予任出演過《微光》的男主角,袁淵看他的感覺就像是看自家的孩子一樣,他熱情地伸出手:“你好,我是袁淵,是你的忠實粉絲。”
但是顧予任彷彿沒有看見袁淵的手,他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完全沒有跟袁淵握手的意思:“梁師兄,我們進去看望盧老師吧。”
袁淵的手尷尬地停留在空中,梁碩實也替他感到尷尬,沒想到顧予任會這麼大牌,他順手抓住了袁淵那隻手,笑着說:“走,我們去看盧老師去。”
袁淵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顧予任,他收回手,看着顧予任的助理推着輪椅進了屋子,很多同學圍上來,將影帝同學圍了個水泄不通。梁碩實領着袁淵跟在後面,很少人注意到他們,袁淵覺得一陣放鬆,應該沒有人留意到剛才那尷尬的一幕。
梁碩實低聲對袁淵說:“顧予任那小子少年得志,這兩年架子越發大了,越來越耍大牌,以前還好一些,你別放心上,不要因為他壞了心情。”
袁淵的唇抿成了一條線,要說心情不受影響那是假的,他不是個追星的人,但是在他心中,出演過自己劇本的演員自然與其他的演員是不一樣的,他把顧予任當成了自己人,結果卻發現自己連個普通粉絲的待遇都沒有,那份沮喪就別提了。
梁碩實說:“盧老師在那呢!”盧明光正被一群學生圍繞着,不知道誰說了什麼,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盧明光是個令人尊敬的人,不管是作為老師還是演員,他都無懈可擊,在戲劇學院任職四十多年,桃李滿天下。他為人極為低調,今年適逢他退休,一眾學生便借他生日的機會聚一聚,準備給他寫一出話劇作紀念,很多表演系的畢業生得到消息都趕過來了,這其實也是一個很不錯的交際機會,你看,連一向都不露面的顧予任都來了不是。
梁碩實領着袁淵走到盧明光的小圈子邊:“盧老師,您看看,這個學生您還記得不?”
袁淵朝盧明光鞠了一躬:“盧老師,生日快樂!這是我給您的禮物。”說著遞上樑碩實塞給他的茶葉盒。
“來就算了,還帶什麼禮物。”盧明光扶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仔細看着袁淵,用手指着他說,“你不是表演系的,是文學系的袁淵對吧?”
袁淵又高興又慚愧:“盧老師,難為您還記得我。”
盧明光滿臉都是欣慰的笑容:“記得,怎麼不記得。學生年年都還在排練你的《青春作伴》,非常不錯。怎麼樣,這些年還在寫劇本吧,都寫了什麼新劇啊?”
袁淵更加無地自容了:“寫得不多,主要是忙工作。”袁淵的同學畢業之後,很多都在堅持他們的金牌編劇夢,專職寫劇本,哪怕是剛開始一無所有,也要一往無前,因為現在的編劇市場好了,給了編劇很大的生存空間和機遇,夢想看起來並不遙遠。如果袁淵沒有家累,他也會是其中的一員,哪怕是睡橋洞子,喝自來水吃泡麵,也都是無所謂的,為夢想吃苦並不算什麼。但是他沒有任性的權力,首先得解決生存問題,畢業后他找了一份策劃工作,現在在一家品牌策劃公司從事企業形象策劃,兼職寫劇本。就算是兼職,他的產出也不比專職的少,畢竟,編劇才是他的真正愛好和夢想,遺憾的是,至今都不見成效。
盧明光抬起眼睛,仔細地看着這個學生,眼中的期許不亞於當年在學校的時候:“要不忘初心!老師期待再看到你的舞台劇。”
袁淵用力點頭:“我一定會努力的,謝謝老師教誨。”
正說著,人們簇擁着顧予任過來了,袁淵趕緊退到一邊去。顧予任坐在輪椅上:“盧老師,生日快樂!”
盧明光看見顧予任,臉上的笑容大了起來:“這不是顧予任嗎,你也來了。怎麼,傷還沒好?”
顧予任趕緊扶着輪椅站了起來:“已經好很多了,老師。就是走路還不太利索。”他的助理將他扶到沙發上坐下。
盧明光說:“你們一定要注意安全,尤其是開車和拍戲的時候要格外小心,否則受影響的不僅是你們自己的身體,還有工作。干演員這行,因為身體原因耽擱一天,劇組就要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我們得上點心。”
顧予任乖乖點頭:“老師教誨得對,以後我會多加小心的。一傑,將盒子拿過來。盧老師,這是我給您送的生日禮物,紫砂茶壺。”
“來就來了,還帶什麼禮物,太破費了,這種風氣可不大好,以後可不要再這麼破費了。”嘴上這麼說,盧明光還是很高興的,學生們都知道投其所好,作為老師,豈有不自豪的。
梁碩實見那對師徒聊得熱絡,便對袁淵說:“你還沒吃晚飯吧,這邊有自助餐,我們先去吃點東西,晚點一起討論劇本。”袁淵點點頭,和梁碩實走開了。正在跟盧明光說話的顧予任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袁淵離開的方向。
自助餐非常豐盛,在場的人雖然多,但是大部分食物都沒有動過,大家都忙着交際去了,吃飯多耽誤事。袁淵一整天就吃了兩個法式小麵包,早已飢腸轆轆,便放開了肚皮猛吃,反正他也不是什麼需要顧及形象的名人,主人家肯定也不會計較他這一頓飯的。袁淵第二次去盛揚州炒飯的時候,聽見有人用嘲諷的語氣說:“如果連肚子都填不飽,那可憐的自尊要來幹什麼,做遮羞布嗎?”
袁淵扭頭一看,身旁除了坐在輪椅上的顧予任,就沒有別人,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他這是什麼意思,把自己當要飯的了?想到這裏,袁淵手上盛飯的動作遲緩了一些,腰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一些:“顧先生是在和我說話嗎?”
顧予任抬了一下眉,沒有說話。
袁淵端着盤子:“不知道顧先生從哪裏看出我連飯都吃不飽。主人家做出食物來,就是給人吃的,比起做面子功夫,我更忠於自己的真實想法。如果我的吃相困擾了顧先生,那麼實在抱歉,這並非我本意,如果你不看我,那麼就什麼都不會看到。”說完端着剛盛了一勺炒飯的盤子走了。袁淵已經可以肯定顧予任是在針對自己了,他到底是哪裏得罪了他。
顧予任無聲地盯着袁淵的背影,他最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清高文人,個個都跟刺蝟一樣又尖又利,嘴上從來不肯吃虧,難怪一個個都落魄潦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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